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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锦绣-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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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
  “是锦绣么?”他的舌头已经老的不管用了,声音从他嗓子眼里发出来,听着黏黏糊糊的。
  “是我,爹。”
  纪老爷又静了一会儿,才颤巍巍的开口说道:“……锦绣,……你是纪家的贵人啊,我们一家的贵人。你帮了我们家这么多,我只想最后在求你一样事情,盼着你答应,我就能合眼了。”
  “爹,您说。”
  “瑞容啊。三个孩子里头,我最疼是瑞容,最放纵的也是瑞容。瑞容像她娘当年一个样,善良的紧,也单纯的紧。……她嫁了洪秀才,是我这一生最不好过的事情……吃不饱穿不暖,这洪秀才看着啊,那模样怎么着也不是个争气的人啊……她怎么就那么倔。如今生了孩子,也回不了头了。她那儿子东怀,虽说是姓洪,但毕竟是由咱们纪家一半的血,也承了咱家的辈分。……将来不管有什么变故,可请你拉着她娘俩一把。锦绣啊……”
  锦绣点头:“爹你放心。只要锦绣穿的起绸缎,就不让瑞容母子穿布衣;只要锦绣吃的起白面米饭,就不让瑞容母子吃粗食糙粮。”
  眼角的泪掺着浊物溢出来,湿润了纵横在他苍白老脸上的皱纹。
  “锦绣啊,我谢谢你,谢谢你。我对不住你……”
  “哪能啊,没有对不住的,爹。”
  “我知道你是有怨的。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没能过上好日子。……瑞峥也是个好孩子,可惜,生错了人家。从小啊……瑞峥就生性不羁,一会儿好道家老庄,一会儿又好阮籍嵇康,自打出生起就是和这个家对着干的。……早些年,我要是顺着他,由着他去学老庄,学阳明先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学生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偏偏就把他逼得离家不归了。这些年,看人家儿孙满堂要多羡慕有多羡慕。儿子不回家,我空有些银子地契有什么用?……锦绣,我看的出他是喜欢你的,他喜欢的女人虽多,可只有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锦绣,纪家不能没有后……你生个儿子出来,他是永远不能把你怎么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心里一酸,锦绣低着头不说话。
  “……他呢?他来了么?”他艰难的睁开一点眼睛,期望的看她。
  锦绣看他期盼的模样不忍心伤害,就撒谎说:“就快了,马上就来了。我走在前面的。”

  生离死别(上)

  “他以为我骗他是么?”
  “不,他信。这次他信了。”
  “我,是不是活该啊……以前的时候精神头可好,却老骗他说我要死了……骗到最后他不信了,我却真的要死了……”纪老爷喃喃着,张着嘴,干瘪的舌头在口中间颤抖,似乎是哭,却没力气哭。
  “他真的来了,真的。”锦绣带着哭腔,生怕他撑不住,就想要起身去把瑞峥拉进来。一回头,却见瑞峥早就站在了门口,也不知道在那呆了多久了,只是低着头蹙着眉。
  锦绣过来,把他往前推了一把。瑞峥就在床头跪了下来。
  纪老爷又惊又喜,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颤抖着举起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他瑞峥口狠狠的推了一把。
  他爹推他,他就晃了晃,跟一尊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就又晃了回去。跪直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锦绣悄悄出去,叫他们两个独自呆着。
  近十年来的你攻我守、你进我退、两不相让。父子两个始终站在一根竹杠的两头。如瑞峥所说的,至于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其实早就忘了,只是这游戏变成了习惯,杠在两人之间,谁也不肯服输。
  到现在,在死亡面前,什么都无足轻重了。面对着面,谁也没有话。千言万语也不过是父亲那苍老的手,伸出来,那么一推。儿子晃一晃,又晃回来,跪的庄重。
  静谧又阴暗的屋子里,时间踮手踮脚的溜走。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那躺着的父亲已经挂着微笑撒手了人寰。
  瑞容从外面进来,看见父亲去世,一声哀号晕了过去。锦绣听见瑞容哭,急忙跑进来捂了她的嘴。又叫了几个人进来,把纪老爷抬到了停尸板上,在口鼻上放了少许新棉,见棉花丝纹不动。亲人和仆人们的哭喊声这才破喉而出,一时间,房顶几乎要被那哭喊掀掉。
  撕心裂肺的哭喊,让他如梦初醒——是真的走了,真的。
  纷乱的悲切之中,瑞峥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跪着,双目空无一物,他仿佛谁也不认识。锦绣在他身边并肩跪下,触碰他冰冷的手指,然后把它们攥进自己的手心里。
  账房里只有他一人坐着,左首点一盏昏黄的油灯,更显得这里冷冷清清。
  他提笔伏案,半天没动。看上去很专注的样子,其实笔尖的墨已经干透,乱糟糟的分开了叉。终于,攥着毛笔的手略微动了动,他深吸一口气,把枯黄的毛笔杆子搁回了青花瓷的笔架上。
  徐奉松了肩膀,头仰在椅子把上。
  面前的纸张上写着的是他这些天来对茶叶买卖的规划和想头,厚厚的一摞纸,密密麻麻的。她是一个固执的人,既然说了不做,那就不会变了。可他不是,他心比天高,他无本无利的,他冒的起风险。
  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头,用蝇头正楷写着两个字,锦绣。比划细腻,写的小心翼翼。
  徐奉伸出一只手来去抓那两个字,抓得一手空。
  窗外,两个小厮急匆匆的走过去。
  “大少爷呢?”
  “还跪着呢,大少奶奶陪着呢。招娣姐姐交代下来的,拿些粥饭汤水过去……你去厨房……”
  “中……”
  她回来了,日子定不好过,又是一通的累。她图什么,她凭什么这样为他们操劳?他看着都心疼。
  声音渐远,他想了想,站起来整了衣衫出门去。
  从程家过来,到纪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待安放了几筵香案,点了引魂灯,已经是深夜。瑞容晕过去好几回,由瑞棋和洪秀才陪着歇息去了。
  锦绣挪动跪麻了的双腿,问瑞峥要不要吃点东西,哪怕喝些水也好。瑞峥不做声。他这样跟泥塑一样不说话不动弹已经很久了。低着头,背部微微弓起,脖子稍稍前倾,眼睛和眉毛蹙在一起。
  他这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她看着是难过的。锦绣觉得,那是贪玩的男孩子,天黑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怜悯或者是慈悲,她从来都有那种照顾别人的性情,于是她上前,把瑞峥拥入怀中,顺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然后,从她怀里传来小声的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伏在她膝盖上痛哭流涕。
  门口的六十一张雪白的纸钱,在黑夜里呼啦啦的作响。
  逝者如斯。
  他头抵在她腿上呜咽,抱着她的腰,就像抱着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依靠。
  哭了许久,他始终不肯抬起头来,不肯让她看见他哭泣的模样,就那么着把头深埋到她的小腹前,话语和喘息惹得她心里一阵阵热。
  又是一夜。
  锦绣只觉得精神恍惚,身体要虚脱了一般。瑞峥稍稍清醒后,就觉察她已经体力不支,要她回去休息。
  “我两天没睡,你不也是一样么?”
  “我惯了,你不行。回去休息,天亮了你还有事情要做,他们都指望你呢。”他赶她出去,“我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她何时见过他这般悲痛?不再多说,她顺着他的意思。
  出了门已经是东方见亮,锦绣借着天光往自己的屋子那走,经过书房的时候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青布直身,站在那里像是专门等她。
  锦绣扶着回廊走过来,眯着眼睛探问:“徐师傅么?”
  “大少奶奶。”
  “这么晚了,还有事情么?”锦绣下了台阶走到他跟前。
  徐奉张嘴刚要说话,却见锦绣眉头紧锁,一脸的疲倦。他几乎就要对她说甩了这里的烂摊子吧。可话到了嘴里,就又变了个样:“少奶奶这般辛苦……明日里山人批书,买布裁衣的事情我为少奶奶打听好了,如果少奶奶觉得成,我明日里就亲自去办,您可好好休息一番。”
  “你向来周到。”锦绣回头开了书房的门,拿了一枚她平时的小印给他,“棺木挑最好的沙木,不要怕花钱,把葬礼办的体面风光才是。拿着这个,回头要拿银子就用它直接从账房里要。小事情不用自己亲自去办,别让乔家兄弟闲着就是了。”
  徐奉看着那印章,说什么也不要:“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
  “家里的开支,能有多大岔子?切莫说岔子,你是我最体己的人,最得力的人,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拿着,我累了,不要再让我费口舌。”
  锦绣皱着眉,把印塞进徐奉的怀里,两人出了门,锦绣把书房锁了,自行回厢房去了。只剩下徐奉在门口呆呆站着。
  一枚家务用印,方正的翠绿蜡玉。他借着印底残留的印泥往手里印,两个小字赫然烙在他的手心——“锦绣”。
  红泥明艳,隶书端正。
  纪家向各家亲戚报丧,锦绣虽伤神伤气,也硬挺着操办葬礼。好在徐奉做事稳妥,有他在,锦绣真是省力许多。
  请了一个济南最有名气的阴阳先生来批书,定了大殓日子。隔天锦绣休息妥当了起床,瑞棋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她手里拿着一张香烛杂物的明细单子举给锦绣看,锦绣瞄了两眼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瑞棋努努嘴,指指下脚那枚红印问道:“是不是有了它,就能管住咱家的所有钱?”
  瑞棋向来爱掺和家里的生意,不管是平日看见了她的账面,还是出门路过自己的铺子,她都要问一问,看一看。锦绣也不拦着,她既然喜欢,那就由她去做。
  “五十两以下可取,以上就不成。”
  “别家的银子也是这么管着么?”
  “每家都不一样,有的家使得是牌子,咱家祖上传下来的就是印。”
  瑞棋一脸艳羡,抱着锦绣摇晃:“好嫂嫂,也叫我也管管行不行?”
  锦绣被她闹的不可开交,训她道:“这样的日子里,不要闹了。”
  瑞棋一撇嘴,接着就垂泪:“他不疼我,我也不疼他。我自小没人管,只有嫂嫂管我。我一心只想和嫂嫂一个样,如今嫂嫂你也不疼我了是不是?”
  纪老爷最疼瑞容,接着是瑞峥,当真没在三丫头身上下过心思。锦绣心里清楚,看瑞棋的样子难过又得哄她:“看你。这个是不能随便给的,要是人人都有一份,那还不乱套了?”
  “那徐掌柜怎么有呢?这个连吴掌柜的都没有。”
  锦绣不曾想过瑞棋倒是人小鬼大,倒也颇有几分心思,于是说给她听:“那不一样,这印我给了徐掌柜,也不一定能留的住他,这印,我就算不给吴掌柜使,吴掌柜也会一辈子呆在咱家里。你懂么?”
  瑞棋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改日我叫人给你刻一枚印,咱家十两以下的银子你可管,成么?”
  瑞棋擦了泪,问道:“我要是把十两银子管得好的,就能再管五十两是不是?”
  “是。”
  “那,我五十两管得好了,就能再管一百两,再往后也能跟你一起出去做生意是不是?”
  锦绣一愣,然后摸着瑞棋的头说道:“是。”
  门“吱呦”一声,刚开了一点缝隙,一只花瓶就砸到了门上,碎生生摔成几瓣,瓷片溅落在地上。迈进门的婆子赶忙又把脚收了回去,缩着脑袋走了。
  “放我出去——我不吃——”
  “不吃就饿死你!”听那口气,站在外面的程津南像是已经不耐烦了。
  “饿死我吧,饿死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你疼的是锦川,你疼的是锦绣,我算什么呀!”
  外面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听见他恨恨的下令。
  “锁上!”
  “是,老爷。”
  门口传来铁链子碰撞的声音,程津南迈着步子气愤的走了。
  锦英头发乱着,饿着肚子浑身没力气。却还是挣扎着起来,跑到门口踢了两脚。明知道踢不开,只是出气罢了。踢完了,她人也就瘫坐在地上。
  地上到处都是碎了的花瓶和茶碗之类。
  锦英看见那碎片,突然想,要不然她就佯装用这些东西割腕自尽好了。等明天爹再来的时候,她就装作自杀,看他放不放她出去。这样想着,锦英心里又有了希望。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她饿的心慌,只好捂着肚子又躺下。
  太阳一点点下落,蒙蒙黑的时候,一个小丫头绕过门口站着的家丁,来到锦英屋子后面,敲了敲窗子。
  躺在在地上的锦英,突然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走过来,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压低了声音冲窗子外面问道:“是回信了么?”
  “是,小姐。”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从窗子的缝隙里塞进去。
  “他在哪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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