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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004转-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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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说:“什么时候能看上电视就好了。”
    “快了。”
    “这儿要修电视转播站了?我怎么没听说?”苏羊在镇上主管计划生育,应算消息灵通
人士。
    “咱们要搬到有电视的地方去了。”
    “你要调动?”苏羊停下了手中的拉面。
    “咱们要回老家了。”
    苏羊手中的拉面断了,瀑布一般低垂着。
    苏羊是本地人。这是民族杂居的地方。她有属于江南水乡清秀的面庞和窈窕的身材,与
西部的粗犷很不协调,是个奇怪的现象。她有一个笔直俏丽的鼻子,给清澈的面容增添了一
股冷漠的神秘。当初正是这种神秘,使桑教导员一见钟情。
    “你的老家是哪?”内地人都很注意自己的根,桑平原第一次见面时问。
    “就是这儿。”
    “这儿怎么会是汉族人的老家?”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很多代以前被充军而来。”
    “这么说,你是罪犯的后代了?”
    “也可能是忠臣良将的后代。”看起来娇小的苏羊,却是伶牙俐齿。
    他们就这样相识相爱终于结婚了。苏羊带着女儿桑丹住在边防站的家属院。这很象是一
个巨大的寡妇村,男人们在一线哨卡值勤,几个边防站的家属便汇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小小
的部落。一排排土坯盖就的小屋,边防军人的妻子们领着边防军人的孩子们,寂寞地打发着
日子。孩子要走出很远,才能到牧区的小学读书。国境线上的偏僻小县,多少年没考上过一
个大学生。去年有个孩子保送上了师专,全县为之欢欣鼓舞,听说是少数民族优先,定向培
养,将来还要哪来回哪。
    “丹丹,你这次考试得了多少分?”桑平原看见女儿背着书包进屋,劈头就问。
    桑丹几乎没有认出爸爸来。穿着军装,面孔黝黑的叔叔们都很象爸爸,每次都需仔细辨
认。
    她畏怯地倚着墙角,咬着嘴唇,求救地看着妈妈。
    “平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吓着孩子。你平常没有时间管,一次考不好就吹胡子瞪
眼。就是将军也有打败仗的时候啊!丹丹,别愣着,摆桌子,给爸爸盛饭!”
    若在平时,这种障眼法可瞒不过桑平原。这一次,他温柔地拉过女儿,女儿的小手凉而
微微颤抖。
    “丹丹,爸爸要转业了。”
    “什么叫转业啊?”
    “就是回奶奶家。”
    “爸爸,那你已经转过好几次业了。”
    “不……不……那不叫转业,那叫探家。这一次,咱们全家要一起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那个题目太严肃沉重,零散片断的时间不宜讨论。
    桑丹做完了作业,偷偷查起了字典。关于转业的事情,爸爸说得不明不白。大人们在不
愿意回答小孩问题的时候,往往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一个答案。你可千万别信。
    有新华字典和辞海。桑丹当然要查新华字典。她要查的每一个字,新华字典里都有,辞
海是本多余的书。
    “转”是个多音字。不过幸好都在一页上,不必翻来翻去,记住了这个,那个又忘了。
    转有转换方向,转圈子,围绕中心运动,不直接地,中间再经过别人或别地——如转
达……没有转业这个词。桑丹很懊恼,他们全家又不是汽车轮子,转什么圈呢?
    真正的讨论是在桑丹睡着夫妻恩爱之后。这时的思绪最澄清最平静,象一条大河的入海
口,能负载最大的轮船。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苏羊柔柔地问。
    “我早就告诉过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咱们刚结婚的那天,我说以后我会把你拐跑。我说过我们这个家是建在箱子上的。”
    “那是一句笑话。”
    “不。不是笑话,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我们的家还没有真正开始。以后,我们会有一个
安定的家了。”桑平原拥着妻子,满腔柔情地说。“我们会有电视机、电冰箱,桑丹会有好
学校上,也能学英语,学电子琴了。”
    苏羊想起桑平原对桑丹的严厉,说:“你不能一到家就训孩子。”
    “这是爱呀!我总在站上,没时间管教她,回来一趟,便把所有想对她说的话凝成一
句,就是骂了!你知道,我们桑家老辈子从没有人上过大学。原来把指标落实到我头上,没
想到史无前例使这个计划拖延了一代人。也许拖欠得越久,偿还的心愿也就越强烈。桑丹一
定要上大学,要把她老子没读的书都读了。”桑平原在被子里咬牙发狠地说。
    “你不是自学了好几科夜大函大了吗!政治的、法律的。毕业证书我都给你好好存着
呢!就放在原先装大白兔奶糖的盒子里,我怕叫老鼠嗑了,那盒子是铁皮的,保险。证书的
面子都是织锦缎的,好漂亮。”苏羊抚摸着丈大的脊背。那是每个人自己最不易触摸到的地
方,被抚摸时便格外舒适。
    桑平原久久不语,然后说:“可惜证书还小了点,要不撕下缎面,还能给丹丹做个小棉
袄。”
    “你疯了!那是你花多大心血换来的!光寄作业的邮票都不知费了多少!”
    “那玩艺都是阎王爷娶亲——胡日鬼的事。真到了地方上,那文凭都不顶事。”桑平原
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要从头开始。”
    强烈的漠风裹着尘沙,象一把铁帚从屋顶扫过,整个小屋象风浪中的船一样颠簸起来,
沙漠与雪山交际之处的飓风,总是在夜半时分突然而至,象剽悍的野马奔驰而过。
    “我得抽空打点草绳子,筹措搬家的事了。”苏羊说。
    “急什么!真是妇道人家,心中搁不下一点事。联系工作的还没出发呢,皇上不急太监
急!”
    “你说得轻巧!这个家你平时操过多少心?等定了工作再筹措就来不及了。破家值万贯
呢!”
    “来得及!咱家有什么?几副碗筷一套铺盖,打起背包就出发,临上轿现扎耳朵眼也来
得及!”桑平原大大咧咧,颇不以为然。
    “你以为这是你扒火车当兵那会,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如今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
呢!锅碗瓢勺柴米酱醋盐哪一股照料不到都出乱子。下了火车,你总不能睡大马路上吧?”
    “你知道S市离这儿多远?跟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差不多。你万里迢迢把这些掉了漆皮
的竹筷子,豁了碴的粗瓷碗都用报纸裹好塞在木箱子里先汽车再火车的运回去,真还不够搬
家费!”
    “你有那么多书要托运,搬家费上是不是还要加点运书费?”苏羊猛然想起。
    “没有没有。”桑平原不耐烦。
    “你的书多,这谁不知道?听说张医生走的时候就有运书费。”
    “人家有,咱们没有。”
    “为什么?”
    “人家是技术干部,咱们不是。”
    苏羊不吭声了。过了许久,她才又问:“咱们这木床带不带?”
    “不带。”
    “不带睡什么?”
    “到了S市,我给你买架席梦思。省得这床一到夜里干那事的时候,吱嘎乱响,破坏情
绪。”桑平原亲呢地说。
    “讨厌!那我偏要带上这床。”
    其实床倒并不可惜。旧罐头箱子拆板钉的,不带就不带吧!
    “大衣柜带不带?”
    “不带。”
    “那可是东北松的。”
    “东北虎的也不行。万八千里路,到家早颠散了,成一堆劈柴。”桑平原不耐烦了,这
么婆婆妈妈!
    苏羊何尝不知道从国境线到中原S市,需坐七天汽车,三天火车。可这些家什上有她的
心血,有这个家最初的历史,就这么一古脑儿地丢给大漠和雪山了?
    大衣柜在静夜中发出湖泊一样的闪光。本来它的镜子还会更明亮一些,沁过门窗渗进的
尘雾已将它镀上薄薄的粉尘。这柜子是苏羊结婚时父母给的陪嫁,是这个军人之家最富丽堂
皇的装备。
    “这个柜子里能藏个人。”桑平原第一次看到时说。
    “不许你瞎说。”苏羊用小拳头捶丈夫的后背。
    “不是瞎说。我们站上几个成了家的干部在一块闲扯,常说若是哪天回自己家,家里有
个男人被老婆藏在大衣柜里,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苏羊感到浑身爆起鸡皮疙瘩,想不到这些外表威武的军人内心潜伏着
深切的恐惧。
    “有人说,若带着枪,就瞄准穿衣镜美美给一梭子;有的说,用钥匙把柜门锁了,拿个
板凳点支烟,慢慢吐烟圈玩。还有的说……”
    “如果是你呢?”苏羊又羞又怕,却忍不住要问。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桑平原说。
    “我要你想。以前没想过,现在马上想也来得及。”苏羊撒娇。
    “那我就一言不发离开这个家,永不回头。”桑平原一字一顿地说。
    这些话还在这破旧的土屋中余音袅袅,大衣柜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吗?
    “给你讲个故事吧。”桑平原见妻子久无声响,便说:“从前有个人得道成仙,要搬到
天上去住了。他自然很高兴,可还有一件心事。他求老神仙,我一人上天不成,老婆得带
上。老神仙一想,这不能造成新的两地分居,行,一块搬迁吧!这人挺惦记老婆,老神仙也
好心眼,就批他老婆也跟着一块上天了。老公母俩飞到半天空,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床铺被
褥鸡鸭猪狗还有破茅草棚,觉着那么亲切,又求老神仙把这些也一并搬上天。老神仙答应
了,运用神力,呼的一下,鸡犬和破草房,一齐飘在了半空中……这就叫鸡犬升天。”
    “好啊,你编派我!”苏羊恼了,用尖尖的指甲在桑平原背后狠挠了几把。
    “哎哟……真有这么个故事,书上写着呢,我的意见是本着精兵简政的原则,必不可少
的东西,咱带上走。其余的,能送人的送人,能变卖的变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苏羊好一阵毫无声息,桑平原也被困倦湮没,渐渐沉入黑甜乡里。
    突然,苏羊开口讲话,清朗明白,毫无倦意,吓了桑平原一跳。
    “你说暖壶需要不需要?”
    “需要。”桑平原含含糊糊地应承。
    “那带不带?”
    “不带。”
    “为什么?”
    “运回去也得打碎,不如……不带。”桑平原已带出鼾音。
    苏丰反倒一个咕噜坐起来:“我有办法。我先用被子把瓶胆包起来,再放到箱子里,来
个双保险。”
    “要是瓶胆碎了,不但赔一个暖壶,还搭进去一床被子……。你趁早把……暖壶送……
人。”桑平原的话几近梦呓了。
    苏羊坐着愣了半天,躺下说:“真要那样,我就把瓶胆取下来给人,铁皮壳子咱带回
去,换个胆又能用了。”
    桑平原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
    风在屋角看不见的缝隙呼啸而过,发出尖厉的哨音。苏羊久久没有入睡,桑平原要回他
的故乡了,苏羊却要从此远离她的父母,她的家乡。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她将走向陌生的
S市。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为抵御这种混杂着失落的眷恋,她紧紧搂住丈夫宽阔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心脏在跳,平稳而坚强。


    火车节奏很好。
    蔡干事住软卧。不是他级别高,而是身负机密——他携带着西北军区赴包括S市在内的
中原某省全体转业干部档案。挺秀气的一个小提包里,拘禁着能够装备偌大一个师团的军
官。从排连营团到司务长外科医生参谋干事电台台长,一应俱全。蔡干事生怕弄丢了,对不
起戍边的弟兄,吃饭都不敢去餐车,一盒快餐打发了事。上厕所也提着棕黑色的小提包。
    蔡干事是做复转联系工作的行家里手,颇有经验。他长着一个象瘪嘴老太那样的反颔,
就是“地包天”,这使他的脸显出很和善很无能的样子,极容易给人一个信任感。
    桑平原从硬卧车厢穿行而来,一路上是重重叠叠的脚。当你在火车通道行走的时候,看
不到人们的其它部位,只有脚。
    桑平原四年一次的探亲假正好到期,便同老蔡一同去S市。安排工作时,也好提前知道
点信息。他以前就同老蔡很熟,一路作伴。
    进了软卧,只见云遮雾罩,镇静片刻,才看清里面坐着三个人。
    老蔡象搂着老婆一样搂着小提包。对面铺位是个抽着很长外烟的年轻人,他有一个不安
份的前额,额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
    第三个人个子很高大,低悬的上层卧铺压抑了他的头颅,更显得腰背佝偻。见桑平原进
来,忙站起身,头上碰撞上卧的同时,脚下也传出铿锵的响声。
    “邱井,是你?多年不见,你小子进步不慢,都有坐软卧的资格了!”桑平原抢先招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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