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6期-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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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来到世间,就像一片树叶挂在寒风里,独自构成一个存在空间。谈论他的时候,他已经从树枝叫‘上飘下来,追随寒风而去。曾经见过他的人,偶尔会想起他,这种想起,因为是虚拟的,并不代表真的是那么回事。很多的时候,人们会想起某首已经消失的诗或者某幅已经消失的壁画,但你永远不知道那首诗的语言,那幅壁画的真实面貌。树叶被尘土掩埋了,新的植物长了出来,世界被新的生命替代。所以我说的“想起”,其实是一种谎言,但它同时又是一种真理。谎言加真理等于精神,这是一个新的定义。逝去的人给世界一个沉默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精神可以表达的空间。“精神”不死的人,就是永远被人想起的人,这样的人有没有?有!但也是相对的。人类能够活F去,大概因为有这种相对的精神存在。
从人类修辞学的角度去看,任何精神都值得铺陈,但对于现实的意义却不大。
屈原在我们这个时代,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的精神在——个很小的范围很少的群体中间活着。比如我在某一个绝望的夜晚,因为某一件事突然想起他;而在另一个夜晚,像王国维那样的人,也要投水自杀了,脑子里一定也会有他的影像。由这一类人构成丁一个知识分子群体。这个群体的存在与地域无关,只与灵魂有关系。又比如,在泪罗,或者在秭归那样的地方还有屈原的祠堂存在,人们在端午那样的时候就会想起某一种吃食、某一条龙舟与这么一个人有点关系,相信灵魂的人会到祠庙祭拜,由这一类人形成的群体,是民间的群体,这样的群体基本上处在河流丰富的南方,而在吃面食又缺水的北方,这样的群体很脆弱。
从现代的角度来解读屈原的故事,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很常见的故事。比如某某领导宠信某某,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领导有了新宠,旧宠就像敝屣那样扔掉了。屈原的故事就是新宠跟旧宠之间的故事,换一种说法,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
如今官场小说如渺渺浩水一样泛滥,其流行的主题,在屈原的时代已经形成,里面的基本信息,比如贪污、色诱、弄权、进谗,在屈原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很多花样,只是现今的花样变得更奇巧,手段更先进,行为更加肆无忌惮。当然如果把屈原的故事仅仅解释为争宠的故事,那些原本形而下的学者,可能会用形而上的口吻对我进行批评。因为即便争宠,也还有目的的异同,以及精神立场的异同,有神圣之宠和非神圣之宠的分别,有爱国心之宠和非爱国心之宠的偏差。历代学者都将屈原的争宠描写成爱国主义的斗争,这只是换了一种表述方法。这种描述,尽管有擦亮自身的成分,但却充满了理性。因为爱国是人类共有的主题,是人类普遍所能接受的一种情怀。有人为国而战,有人为国而死。屈原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一个为国而死的故事。至于历史风景的内容,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神,宽恕死亡的人。死亡,是一种精神解脱。设若屈原不死,他也挽救不了国家灭亡的命运,精神也就不会存在。所以,自杀,成就了屈原,也是屈原对中国人做出的最大贡献。
二
屈原在他的时代,像一匹困兽,发出过惊天泣地的叫声,但他没有在他的时代摇撼出惊人的波浪。寂寞的深潭,在吞噬投掷它的石块之后,连声音也被吞没了。
万物都在宁静中入睡。
宁静就如一本书,就如《史记》。
宁静与寂寞有时是可以划等号的。
后世知道的屈原,都是从《史记》中来的。
《史记》让屈原在绝途上静静地卧伏着,那里有供屈原惊骇的灵魂短暂休息的卧室。许多人去到他的卧室参观,拜伏在他的毁灭方式之中。
屈原之后,为寂寞而死的,或者是自杀的文化人前仆后继。
屈原生活的年代,是一个英雄末途的年代,战国时代已接近尾声,楚国也行将就木。屈原生活在楚怀王的阴影里,他在朝中担任一个叫任左徒的官职。由于对于国家治乱的道理非常清楚,并且擅长辞令,他常常和楚王商议国家大事,发布政令;对外就接待各国使节,和各国君王相酬酢。楚王很宠信他。
做了高官,而又得到君王的过分宠信,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问题是屈原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好,我猜想他在言语之间也多少会流露出志得意满。
当时的上官大夫和屈原爵位相同,也一心想争取楚王的宠信,嫉妒屈原的才华。有一回,楚王指派屈原制订国家法令,屈原刚刚起草,还没有定稿,上官大夫看见了,便想夺取这份草稿,屈原不给他,屈原自己也想把稿件当面交给楚王,以求得更高的赏识。他犯了低级的错误。(要是屈原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低级错误一定不会重犯,因为现在的人都知道做一些讨好上司的事情,比如在自己的文章前加上上司的名字,或者有权的同事的名字,而那些要名的上司或者同事也会提醒你,他的名字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你的名字应该放在什么位置。大凡现在合著的书,排名在最末的一个,一定是真正的作者。)屈原得罪了上官大夫,上官大夫因此在楚王面前毁谤他,说:“大王指派他制订法令,没有人不知道,每当法令制订完成,颁布出来,他就自夸其功,认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作得出来。”’楚王听后大怒,因此疏远屈原。上官大夫的话虽然是谗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打开历代那些官场失意的文人的文集,里面不乏自我卖弄的言辞。清代沈德潜替皇帝写诗,按理说写了就算了,可他不甘心,后来自己出诗集,硬是将给皇帝写的诗也收了进去,这自然是犯了天底下最大的忌讳。你的诗歌让上司看中了,从此以后,你逢人就说那诗歌是我写的,你跟上司的关系自然变成了落叶与秋风的关系,只有在寒风中呜咽发抖的份。这种情况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比如你的上司命令你写一篇博士论文,你只得忍气吞声地写,切记别跟人说某某上司的毕业论文是你写的。
屈原的心,是像太阳那样悬在高空的,离现实很遥远。屈原对于楚王被小人迷惑,不能辨别是非、分清黑白,以至于邪恶伤害公道,正直的君子不为小人所容,感到痛心。所以忧愁苦闷,沉郁深思,写成了《离骚》。司马迁说:“屈原所以作《离骚》,原是为了抒发内心的怨愤。”在官本位的时代,口头上发发怨愤已经是犯忌了,写成文章泄愤那就更犯忌!
于是,屈原被放逐了。
屈原虽然被放逐,但是对于楚国还是极为怀念,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回朝中,继续忠君爱国,担当挽救楚国的颓势的重任,但这些愿望到底未能实现。怀王死后,顷襄王继位,令尹子兰与上官大夫一样继续在顷襄王面前攻讦屈原,导致顷襄王拒不采纳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免去了屈原的所有官职。现在已经缺乏历史材料,我想那个时代打屈原小报告的人一定还有很多,甚至极有可能是顷襄王亲自读到了屈原的文章,才会对这个本已流放在外而过气的臣子,采取削官夺职的做法。
不管如何高尚的心灵,都是有灰尘的。他们在苛刻地要求别人的时候,同样对自己充满了苛求。太阳不可能将无与伦比的爱给他们,因而也就不能洞察他们内心绝望的部分。
屈原是一个心胸不太广阔的人,没有陶渊明那种超然物外的风范。屈原生活的时代,老子和孔子的学说早已流行。他没有从他们的学说中学到如何处理战乱和安抚灵魂的方法。屈原之前的大文化人,没有一个是抱着他那种荒凉的心境的。屈原是一盆养在温室里的兰花,离开温室,就会在寒风中枯萎。
屈原在湖湘的大江大泽边流浪,徘徊于绝途,披头散发,在荒野草泽上且行且歌,—脸色憔悴,形容枯稿,一副落魄诗人的样子。有位渔夫看见他,就问他为什么来到这样的地方。屈原说:“全世界的人都是污浊的,只有我保持干净;众人都昏醉了,只有我依然清醒。所以我被放逐了。”细细想来,屈原的话很偏激,就像是指摘上天用太阳照亮天下所有的人,惟独将他放在黑暗里一样。古往今来,讨:多人将这句话作为人生高尚品格的追求,但没有人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成分。他的偏激,让他否定了一切,让他在绝途—I:愈行愈远。他作了一篇《怀沙》赋,说:“我抱持着高洁的品质,竟然这样孤独寂寞。伯乐已经死了,有谁能辨别千里马呢?……世间污浊龌龊,没有人理解我,人们的心是何等固执而不能容纳善言啊!知道死是无法避免的,我又何必珍惜自己的生命。”
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楚国国都被秦攻破。屈原悲愤过度,于是怀抱石头,投汨罗江自杀身亡。据说人们在河中捞到了被鱼吃得只剩骨架子的尸体,葬在汨罗。如今的汨罗仍有十几处疑冢,不知哪一座有他倔犟的骨骼。
三
司马迁在写这样的故事的时候,屈原已经逝世将近两百多年,他的事迹,已不那么清楚。司马迁动笔的时候,很可能自己已经受了腐刑。屈原的悲痛,与他自身的悲痛,在一‘个神秘的空间合流。他从屈原生命的绝途中,闻到了一种欣喜若狂的气息。司马迁因为李陵而获罪。李陵为汉武帝时代曾与匈奴作战七寸·余次的名将李广的孙子,在与匈奴作战时被俘,身陷匈奴。司马迁没有想列李陵投降的严重性,在汉武帝面前直言不讳地赞扬李陵叛汉之前的功劳,得罪了武帝,被打入监狱、定了死罪。汉武帝时代,死刑罪犯在两种情况下可以免死。一是拿钱赎,赎罪需钱五十万左右(根据学者季镇淮考究),司马迁官小家贫,获罪之后,平时与他有交往的人惟恐殃及自身,无人愿意帮助他,所以用钱赎罪根本不可能;二是接受“腐刑”,即变成宦人。做宦人在那个时代是奇耻大辱。司马迁后来选择丁忍耻活着。司马迁受刑的时候是48岁,《史记》写成之时,大概是53岁,写完之后,好像是隐居了,历史学家没有找到他后期生活的确切消息。
曾经有学者说,司马迁写屈原是因为他想起了贾谊。这是因为贾谊与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接近。司马迁在研究贾谊的生平事迹的时候,读到了贾谊的《吊屈原赋》,于是想起一个比贾谊,甚至比他自身更不幸的人——屈原,并由此决定将屈原和贾谊放在同一篇传记中来写,这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史记》中那篇著名的《屈原贾生列传》。这种说法,好像没有确切的依据,因为司马迁作《屈原贾生列传》之前,曾奉父司马谈的命令,乘“传车” (供官吏等人乘坐的——种马车),到过长沙。司马迁从京师长安起程,经南郡 (今湖北荆州)渡江,先访问了泪水屈原白沉的地方,又从长沙前往营道县 (今道县、宁远等地),考察舜帝的葬地九嶷山。相反,明代学者李东阳认为:“司马迁作《史记》,(贾谊)徒以吊湘之赋(即《吊屈原赋》),与屈原同传。”(《李东阳集·杂记·南行稿》,岳麓书社)其实司马迁因何种动机而想到屈原都不重要。就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创作的动机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这篇传记的成文,是三个走在精神绝途上的灵魂合谋的产物,这才是事物致命的根源。屈原、贾谊、司马迁三人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精神的同一性。
贾谊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与屈原类似,贾谊生活于汉文帝时代,比屈原晚生一百四十来年。贾谊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被立为博士(官职)。每逢天子交下问题向大家咨询,那些年老的博士无法回答,只有贾谊能回答出来,文帝对他很赏识,越级擢升,一年之内,就把他提拔为太中大夫。贾谊的这种作法,在官场同样犯忌,充满丁年轻人的盛气。以现今的官场而论,一般回答问题,在资深人士回答之前,即便能回答,也要装出一副不知如何问答的诚惶诚恐的样子。
贾谊认为汉朝从开国到文帝时,已经有二十多年,天下太平,这正是应该改变历法、变易服色、奠立制度、订定官名、振兴礼乐的时候,于是草拟了各种仪法,崇尚黄色,遵用五行之说,创设官名,完全改变了秦朝的旧法。这的文帝刚刚即位,一再表示谦训:,认为变法改制的时机尚未成熟。但是后来许多律令的颁发,及《诸侯全须赴任封国》等法令的订定,都是采纳厂贸谊的意见。于是天子便和大臣们商议,想把贾谊拔擢为公卿。这时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都嫉妒他,就毁谤说:“他年纪轻轻的,读了一点书,就想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