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6期-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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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芳对我不满,这我知道。但我知道她对王泽荫的不满应该比对我多些。当初法医王泽荫简直是用欺骗的手段骗取护士苏芳的爱情的。在北站路一个灯影幢幢的舞厅,王泽荫那双看惯了死尸的眼睛像狼一样在舞池里睃寻。后来他发现了穿白衫裙的苏芳。那是二十岁的苏芳从学校毕业踏人社会后参加的第一场舞会,她脸上的表情像花一般稚嫩而富有朝气,并明显充满对生活的好奇和感恩。不像其他女人故意把自己弄得—副饱饮风尘、醉生梦死的样子。二十七岁的工泽荫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蝴蝶一般翩跹的苏芳看。他身边的同事就捅厂捅他的胳膊,说:怎么,对这个雏儿有兴趣?我父亲王泽荫没有吭声,他只是把手边的酒举起来抿了一大口。父亲的同事知道了父亲的心思,就像鱼一样滑向舞厅,朝苏芳靠过去。他扮成醉汉的模样,在苏芳身边蹭蹭撞撞。
若换了是现在的我,早一个耳光掀过去了。可那时的苏芳只不住地皱眉,不住地失声惊叫。没一会儿,舞厅就乱套了,苏芳的女同伴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责问王泽荫的同事,说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这时王泽荫出面了,他将“醉汉”一把抓到自己身边,然后不住地向苏芳和她三个女同伴道歉,说他的同事喝多了,实在对不起。苏芳看他彬彬有礼、谦逊温良的样子,心底里马上就泛起了一种安全感。当第二次再在舞厅里见面的时候,两人就理所当然地熟了。这跟王泽荫的过分殷勤有关。从邀舞到邀酒,王泽荫都特别主动。苏芳就这样一步一步与他走到了一起。这种恋爱小把戏当然算不了什么欺骗,王泽荫也没有想到要瞒苏芳,在苏芳第一次投怀送抱时,王泽荫就告诉了她那晚同事“醉酒”的真正目的之所在。苏芳拿小拳擂了一下王泽荫,嗔责了一句,心里却是甜蜜蜜的。是啊,如果没有那同事的“表演”,自己怎么能认识王泽荫呢。王泽荫的同事也抱同样的想法,所以在后来王泽荫与苏芳的结婚宴上,他叫得最凶,一副功臣的嘴脸。苏芳对他也是特别的关照,敬酒频频,让他真正地醉了一回。不过以我现在对王泽荫的了解,那晚即使没有同事的帮忙,二十七岁的王泽荫也完全有能力去接近二十岁的苏芳,只不过那样,他们的相识过程就是另一条路了。
我父亲王泽荫人长得并不差,身高一米七九,体重七十六公斤。这样的身材再套上西服,的确经久耐看。加上王泽荫非常注意自己的仪表,头发永远是板寸,下巴从来都刮得铁青。所以走在街上,常常会被女人眼角的余光扫及。但在认识苏芳之前,王泽荫的恋爱却特别的失败。知根知底的女孩,玩得好的很多,但要论及爱情,就会像鸟一样从王泽荫身边飞开。为什么?她们几乎想象不出,这双抚摸过死尸的手再来抚摸自己,会是什么感觉?王泽荫只好由人作介绍了,但还是不行,好几个女孩见了王泽荫第一次后,就再不肯见第二次了,说是受不了王泽荫身上的福尔马林气味,而且他身上的这股福尔马林气味非常特别。
碰上护士苏芳也算是王泽荫的运气。二十岁的护士苏芳一是单纯,二是闻惯了福尔马林气味,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开始她还以为那气味是门己身上的呢。当然她自己身上也的确有这朴气味,不过倘若细察,就发现两人身上的气味还是有细微差别的。但热恋中的苏芳并没有细察。
王泽荫对苏芳的真正欺骗是他隐瞒了自己的职业。他只告诉苏芳他在政府执法部门工作,至于工作性质是属国家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单纯的苏芳就信了,并且对自己身份神秘的男朋友充满近乎崇拜的敬意。要说苏芳的智商并不低,但热恋中的女人智商常常处朽减半状态。就像美国人片《真实的谎言》里那样,女法律专家对门己的特上丈夫一无所知,却被一个收购旧汽车的男人假扮特工,骗得五迷三道。让人简直要笑死去。
不到一年,二十一岁的苏芳与王泽荫结婚了。为了避免苏芳与自己同事有过多的接触,婚后,王泽荫没有要自己单位的房子,而是在离苏芳单位不远的地力购买了一套商品房。一个现成的理由,就是为了方便苏芳上班,这让苏芳又扎扎实实地感动了一回。
跟所有刚成立的家庭一样,王泽荫和苏芳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占装戏里,才子中举回来娶了佳人,故事般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现代不同,现代人的故事一般者都在婚后。苏芳喜欢花,每周总要头些鲜花将窗前的旧花换掉。王泽荫一个大男人对花没那么有感觉,但每次苏芳从外面买花回来,他总婴从后面拥着她,嗅嗅她,嗅嗅花。止苏芳陶醉得不行。事隔多年,苏芳对我回忆这些事的时候,脸上还会路出幸福的红晕。
这种幸福在一年之后就打了一点小小折扣。是因为我作为女儿身分的出生。王泽荫想要个男孩,王泽荫的父亲也想要个男孩。我母亲苏芳知道我是女儿后,就虚弱地看着王泽荫笑,笑意苦苦的。王泽荫爱怜地抚摸着我母亲湿淋淋的头发,一副女孩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表情。但当他们第一次带着我回乡下探亲时,苏芳就明显感觉到了王泽荫父母的冷淡。王泽荫家三代单传,他的狗屁父亲又特别呆板,这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就可以看出来。泽荫?土得掉渣!当苏芳把我带回乡下时,做为爷爷的他,连抱都没抱我一下。也不知他背着苏芳还给王泽荫说了什么,弄得正泽荫在返城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我的吃喝拉撒,爱现不理。我长大后得知这些事情,就对爷爷奶奶这个词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也再没回乡下去看他们了。
可国家就是这样的计生政策,—对夫妇只准生一个。除非王泽荫和苏芳都丢了工作不要,那再生几个也无所谓。但王泽荫显然下不了这么人决心,现在耍找份工作多难啊。再说城市里像他这样一个独生女儿的情况多的是,慢慢地,他也懒得计较这么多了。随着我的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家里最初的那种幸福似乎又恢复过来了。我最初模糊的记忆,就是王泽荫和苏芳两张生动的笑脸。
如果把我家比作一条小舟,那对小舟彻底颠覆的是一张报纸,具体地说,是一篇关于王泽荫的报道。那年夏季我八岁。我从不知道笑脸如花的母亲发起怒来,会比一只捕食的母狮还狰狞。一直被神秘光环笼罩的丈夫,在那个夏季终于恢复了他的真实面貌。这距他俩相识已有九年多了,也难怪苏芳会怒气冲天。一向感觉良好的苏芳无法承认自己的弱智,可这不是弱智又是什么?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差不多十年的丈夫,最后还要从一张报纸上了解他的真实身分。这是多么的荒谬啊。苏芳怒不可遏,在家里摔东打西,走来走去,像只困兽,一会儿又指着王泽荫的鼻子骂一通。其实也不算骂,只是发着感慨,说王泽荫行!厉害!够狠!精明!骗得她好苦!王泽荫敛着头一声不吭,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苏芳收拾衣裳去了娘家。
苏芳是到了娘家之后,才感觉欺骗一事倒不算什么,自己发一通脾气也就够了。重要的是王泽荫真实身分的识破。报纸上明明白白地说,王泽荫作为一个法医,一年要解剖一百多具尸体,平均每三天一具。只要一想到这里,苏芳就浑身颤抖,胃里生寒,然后急急忙忙冲进厕所,把头伸向马桶,翻江倒海,口若悬河。让不明就里的外公外婆还以为我母亲苏芳又有了呢。苏芳要吐得胃里出绿水了,才一脸惨白地走出来。苏芳觉得自己简直蠢得要死,其实她早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了,可她一直没有往深处想。譬如说,人家吃鸡鸭鱼什么的,都是买已经杀好的,或者买了再让卖主杀,可王泽荫不,王泽荫最喜欢把鸡鸭鱼买回家自己杀,而且比划来比划去,好像要在那些肉上雕花似的。晚上在床上做那事,王泽荫每次都把脱得一丝不挂的她摆得整整齐齐,然后一寸一寸地看,一尺一尺地用手量着。那时芳芳还以为他是对自己胴体痴迷呢,现在苏芳想起来就怕得哆嗦。有时苏芳情到高潮,忍不住要翻滚,要扭动。王泽荫就会在上面不耐烦地叫道:别动,别动!叫你别动!苏芳就只好咬着牙坚持不动。呀,那时也不知他把自己当什么了?苏芳想。
晚上苏芳睡不着,怕声音,也怕静。怕回忆,也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要一想起那双白天摸着腐尸烂肉的手到晚上捧着自己的双颊吻,苏芳就忍不住往厕所里冲。可如果什么也不想,让脑子浑浑糊糊,呈糨糊状,苏芳又觉得自己也成一具尸体了。如果有飞驰的夜车从窗前呼啸经过,苏芳必会从虫蛇遍地的梦境中一跃而起,然后睁着两只圆眼在黑夜里发光。可黑夜里如果好长一段时间听不到声音,苏芳又会爬起来看看外公外婆是不是还在。因为长时间的寂静会让苏芳觉得整个城市就剩她一个活人了,其余的都被她丈夫王泽荫给肢解了。早晨起来,苏芳半醒半梦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外婆叫她去吃早点,她答非所问地说一句:昨夜我梦到老鼠在啃我,啃得我只剩一副骨头了……
三十岁的苏芳本来既有成熟女人的魅力,又保留青春女孩的活力。可现在不成了,现在别人瞧她像阳光下的一个虚影,她自己则觉得自己比一张纸还薄,比一张纸还轻,比一张纸还飘。苏芳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现在是护士长,这个护士长经过多年的临床,如今就算没有一个医生在场,她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一个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来。这让她既自豪又自满,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太阳底下最辉煌的职业。这大概也是她既具女孩活力又有女人魅力的原因之一吧。总之在这之前,王泽荫算是享受了。我睡在隔壁,经常听到他俩夜里闹得欢,开始我懵懵懂懂,不知他俩闹些什么,现在这点破事我当然知道了。
苏芳再去上班,就发现自己不成了。苏芳只要一见到血,就头昏,就想吐。钳子镊子什么的,纷纷从她手中往地上掉。人也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有一次还差一点闹出了人命来,让婴儿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咆哮着像一只嗅扫的蜀犬。院方就暂停了苏芳进产房的权力,只让她呆在走廊的接待室里搞搞登记什么的。这让苏芳既愧又羞,因为这事一般是刚来的实习生做的。
苏芳和王泽荫这么一闹,获益的就数我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刚学会的成语: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长这么大,一直是父母“照耀”我前行。现在父母闹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就没有方向了。什么书法、舞蹈、钢琴、电脑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终于可以抛却脑后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我无论玩多晚回家都没有人问及。甚至不回家都行。我只要对王泽荫说昨晚在外婆家过夜,王泽荫就信。回过头对苏芳却说昨晚我在家里,并说父亲要我转告她,希望她尽早回去。苏芳也就信了。事实上,那晚我也许在班上的女同学家过夜。
王泽荫的确很希望苏芳回家,一个月后,王泽荫去了我外公家。王泽荫一见到我外公外婆,眼泪就哗哗哗地流。就在这止不住的泪水中,王泽荫诉说了自己的不易。他说他知道欺骗苏芳不对。可如果不欺骗她,当初她会嫁给他吗?他说这项工作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可全中国的人都不去做,那中国以事实为依据的法律准则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冤者也许不能得以伸冤!罪犯却能逍遥法外!
我外公是个正义感非常强的人,听王泽荫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了认同感,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小王,不要哭,你接着说。王泽荫站起来去了厕所,抓着鼻子用力一扭,把鼻涕摘下来,擦擦眼睛,回头又说,为了不让苏芳知道,他瞒了她差不多十年啊,他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这一次他是有意让报社采访的,他说他不想隐瞒下去了。他太累了,十年来面对苏芳,他都有种做贼的感觉,有时苏芳漫不经心的一问,也会让他紧张半天。再说了,现在干工作光干不说也不行,单位里与他一批进来的,时不时就在报纸上亮亮相,很快提拔的提拔,重用的重用。只有他,干了十几年,还是一个普通法医,他也需要宣传,需要别人的赏识!王泽荫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外公外婆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眼神自然是交换彼此对王泽荫的认同。后来我外公就说:小王,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接苏芳。王泽荫就站起来,握着我外公的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说:你们一定要给我劝劝苏芳啊。等走出去后,工泽荫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左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了一记,然后走了。
事实上正泽荫在夸大其词。后来我从苏芳嘴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