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5期-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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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按作者注明的写作日期先后，据初稿整理编入。
黄永玉大画题记（二篇）
黄永玉
《三月天》题记
这是一幅一丈八尺的大画。画面为一片无尽的黄花前活动着两组人物：左边几个窈窕仙女，右边是几个嬉戏的孩童。
——编者
好多年前，受罪的日子，拉一辆板车，在河北河南交界的漳河平原去采摘旋复，大野之下，好寂寥、好孤漠的身世啊！面对没边的菰蒲、湿草，不尽的黄花……
太阳下，远远烟霭平林小土堆是铜雀台；近处是渴望着天穹的干涸的漳河，谁能相信曹操在这里练过水军？西门豹把巫婆扔进汹涌的河底？
我幻想折一只小小白纸船是否还有浮浪之处？
黄旋复，大平原，一片灿烂和失魄的往日；既美丽又像给人出卖；既有具奴隶的身份，又悠悠于天之下主人的情怀。皆备于我乎？皆罪于我乎？
儿时跟母亲、姑妈、婶娘、九上陀田挂坟，野地上也是一片的花，是雏菊吧？金盏吧？莫问了！那些古远的真实、迷惘的隐痛……
文庙近女子小学转折处有大半亩满天星菊花，高墙周围红漆栏杆，菊花的香味只浓在这一团漫不出去，我从小就懂得寂静的感动，一个人爬在栏杆上依着柱子靠着，或是拉来高家表姐表妹坐在一起，看这花，闻这些香。
不知过了好久，表妹说，好了，不看了，我要回家。
醒过来说，好，不看了，回家就回家，我们跑吧！
黄花、三月和八月，一起跑吧！跑吧！七十多年过去了！
壬午年十一月初八
永玉补记于万荷堂
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又都全是熟人。情调之真，却全是梦中捏造，黄花已成昨日，法相当让前生，此作画之致理也。
夫人作画实劳人行趾也，心力两瘁，难予人道，道之也未必理会。此作始于四年前，草稿为山东柳氏所藏。草始至今，时有困境。故此纸开笔在三个月前，非无音木鱼也。余成此画后身心当稍作调整，文字荒芜甚矣，余云戒以时日未为过也。
永玉又题壬午年十一月九日
《松下童子论》题记
这一幅大画为二丈四尺，奔腾于画面之上的是松林千百虬劲的枝干，和它繁茂的针叶。
——编者
凤凰座湘西，南华、青龙、白虎、观音、奇峰诸峰四方拱之。沱江溶溶逶迤东去洞庭。柳河东《愚溪诗序》中云“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砥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共云雨……”柳州先生所云与凤凰何其相似，然景同而义反。
“不可灌溉”者，故吾乡多发 声玲珑奇巧之水车以调节水源且打点风景；山上种茶桐竹漆以作配合协调，民赖之以为生也。“又峻急，多砥石，大舟不可入也”，此句妙在点数百年太平清静之原由。“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共云雨”者，及此，余抚然矣！
夫六朝形胜，金陵规模，不可谓小风景，皇皇南京，几曾有大蛟龙从兹出耶？不过一供驰骋政治戏台耳！如昔日之校场，今日之球场，境外之赌场，个中热闹，无外来蛟龙插手，岂成气候？
凤人短小瘦峻，“无湘不成军”之谓，舍凤人可乎？近二百年来江湖廊庙兴风雨者，正此辈剑目刃眉湘人镇小蛟龙群也。
凤凰诸峰重峦叠嶂，幽壑慑魄，尽善林而无恶木，奇石突怒偃蹇，乱云从容回环，寒暖有致，朝暮多情，幽兰杜若，芷草木莲，漫城花木讲究，乡人视为当然。
余四岁就读考棚县小，五岁入文昌阁县小，复转傅公祠实验小学，继转皇殿文光小学，合并后再回文昌阁模范小学，毕业于一九三六年。实验小学二年学习如入十殿阎罗地狱，校长左惟一，教员仅当年考棚高年级同学李承恩，馀皆临聘讲者诸冬烘应景人物。同学有朱一葵、戴国强、李大宾、欧敬云、唐运隆、陈良存、滕代灏、顾远达、陈文章、刘壮韬。左惟一乃红军长征时潜逃之叛徒，渠珍先生念其有学，留之试办儿童试验教育，此人既仇共产党，后恨国民党，故招秧者朱一葵、余、戴国强、顾远达之国共子弟矣，终日捶拷以泄怨毒，而家长不察，反而遥感其教育有方。我辈以皮肉之苦，精神压抑换来之圣贤经典，文苑佳构，心有所会则每为吓怖所掩，孩提心地，惶恐莫明。
后知晓逃学可避其患，自我放逐于春山、夏河、秋寺、冬寨中求其解脱，余数十年来对故乡风貌回响，得益于逃学经验良多，有书可证。南华、观音、奇峰、青龙、白虎诸峰松林下，余孑然一影，斜挂书包，朗吟古人词句，大有独怆然泪下之感。《别赋》中有云“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注共绝，血相思……江水无极，雁山参云……”群松之下，遥览城廓，松声如河，幼年心胸，诗波涌起，杜诗迎面而来：“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真想练好拳剑，杀掉左惟一。
诗虽诗，诗意归诗意，思及或日又将为逃学挨打，不免怆然！
此种情感交替延续，数十年后于影院观欢乐影片，猛然想起明日上午有余之检查招待会，情感与幼时逃学同，心志巧得锻炼则一。
时光倏忽，八十如梦。偶有所悟者，故事耳。儿稚积累印象毋论硬件软件，至老总是重复雷同，轮回处实堪笑谭。如七十余年前混世魔王左惟一，后数十年之“文化大革命”，同是姓左，同是虐杀，同是无可申诉处，百年后之子孙其能信确有其事乎？
故乡诸峰之古松已不复见，沿河数十里之竹林亦隐遁不可知，激情之下，岂有完木？知诗书而多情者，惟藉朗吟调侃耳耳。
日来余作松二巨张，纪念儿时曾得庇荫情感之恩，古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人固须百年，十年树木则悖浮甚矣。若逢李逵论道，张飞谈经，妄树人不分，一律杀伐，岂有今日？得今日之不易，固理性科学之胜利也。国步艰难，岂止在树？
癸未夏初凤凰
黄永玉作于玉氏山房时年八十
旅欧日记
毕文汉
2002年4月19日晨 星期五 晴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处缕缕飘进来，睡意的我，因为时差转换的不适，正处于想睡又睡不着的亢奋中，看见窗外的光亮，跃身起床，满眼尽是异国风情，宾馆的室内装饰与陈设，明亮素净、高雅而温馨、简洁而豪华；墙上的油画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西洋风格的浪漫情调。
窗外，整洁的街道，五光十色的轿车，翠绿浓阴的花坛和草坪，清爽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像玫瑰香，像薄荷爽，清风如梳，不断地刷新着我的视觉和感觉。
奇怪，天已大亮，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听惯了街市早起的喧嚣声，看惯了上班路上的滚滚车流和人流，这里却悄然无息，你说怪不？
更奇怪呀！推开房间的临街窗户，竟发现宾馆并无围墙，也无防盗门窗，伸手可摘到窗外的树叶，跨步可跳到街道中央。
这是什么地方？
一声清脆悦耳，热情友好的童稚声音传过来：“摩令morning！”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金发少年向我打招呼。
“Good morning！”匆忙中，我把有限的几句日常英语用上了。少年微笑着扬手远去：
“Bye…Bye！”
终于，我醒过神来，“噢，我已经走出了国门”。这里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中部城市：法兰克福。
这就是我走出国门的第一个早晨。
4月21日 星期日 晴
距比利时王国首都布鲁塞尔只有18公里的小镇滑铁卢，因为一个人而出名，因为一个战役而出名。走进滑铁卢的腹地，你一定觉得奇怪：这里曾是战马嘶鸣，炮火连天的战场，却看不到一处险要关隘与城堡。仅有一个土堆似的高坡，方圆十里，尽是一马平川。热情而朴实的滑铁卢人向我们证实：这是就是19世纪欧洲大地最杰出、最有影响力的军事家、政治家——拿破仑——一败而写悲壮的地方。
站在这个不足五米高的雕塑石碑前，凝望着这个曾令世界震惊，让法兰西人骄傲无比的棕黑色的脸孔，一种崇高的敬意油然而生。
孟夏四月，比利时的原野辽阔，悠远，一片葱绿；拿破仑的石碑立在一排树林中，显得暗淡与矮小。
百米之外的高坡上，耸立着一只用战利品铸造的雄狮雕塑，据说，这是英国统帅惠灵顿公爵建议的。无意间，我觉察出两者位置的极大反差。
真难为你了，拿破仑元帅。我真为你难为情：为你所建立的赫赫战功和不朽威名难为情，为你让法兰西响遍欧洲，响遍世界而赢得的巨大荣誉难为情；为你的土伦大捷，意大利的胜利，奥斯特里茨战役的辉煌难为情；为你重建法兰西、刷新政绩的《拿破仑法典》难为情；同时，我也为你曾有过的莱比锡大败，俄罗斯之辱和令人滴血的滑铁卢难为情。
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难为情，就一定有许多无法估量和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影响力留给了世界。在欧洲大地，在阿尔卑斯的每个山口，在法兰西的每个城市，在巴黎的凯旋门，拿破仑皇宫和大街小巷，拿破仑的名字和身影，依然折射出不朽的光芒。
一个人就是一部历史。这部历史是由一个人的行为和品格自己书写的，行为的高尚和品格的高尚，是一个人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支撑点。这不是权力能够获得的，不是单纯的功名与威名能够获得的，更不是金钱能够买到的。
回到车上，久久望着渐渐远去的滑铁卢小镇，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拿破仑在著名的通过洛迪桥的战火硝烟中，振臂呐喊的声音，眼前又浮现出拿破仑在意大利的曼图亚前线替士兵站岗的身影；还有1815年6月18日，滑铁卢战役开始后，拿破仑的禁卫军在内伊元帅的率领下，骑着战马，挥舞着马刀，高喊着“为了法兰西，为了拿破仑”拼命冲锋的场面，还有1821年5月5日，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最后的一声叹息。
此时，一尊新的丰碑蓦然立起……
我禁不住问自己：你赢得过你的下属的尊敬和敬爱吗？
你怎样去赢得他们对你的尊敬和敬爱呢？
4月23日 星期二 晴
离开法国的首都巴黎，满脑子还在凡尔赛宫、罗浮宫的金碧辉煌中遐想。奔驰大巴一阵风地把我们送到了法国的南部城市里昂。
陪同的导游今天破例让我们自由地在步行街去购物。突然间，一阵阵喧嚣声惊醒了平静的大街，眼前出现了一队队学生游行的队伍，他们打着标语牌，拉着横幅，高喊：“要和平，不要战争。”“宁可投无赖的票，也不支持法西斯！”
我赶紧拿出相机，抢拍了这难得的场面。正转身离去时，从游行队伍中突然跑过来一位年约三十岁的法国青年。他用非常清晰的中国话问我：“你是中国人吗？”
我脱口回答：“我是中国人。”
“你知道我们游行为什么吗？”
我说：“我知道。”
因为从近几天的电视上得知：上周口，法国总统选举第一轮出线后，现任总理吉斯潘被极右派的总统候选人勒庞淘汰出局，引起了法国社会的震荡，因而爆发了法国各地抗议的浪潮。
这位法国青年很激动地对我说：“法国不要法西斯，我非常佩服你们的毛泽东，长征很伟大。”
我握着他的手，连声说：“谢谢。”他很有礼貌地说声再见，转身跑回了游行队伍。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街头相会，我感受到了法国人民的友好，作为一个中国人也为此而骄傲。
说来还真有点缘分，两个小时后，我在街头的长凳上休息时，这位法国青年一眼又认出了我。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非常友好、热情地告诉我，他在两年前，曾作为法国一家飞机制造公司的派出人员，到中国的西安飞机制造厂工作了一年半。回国前，还专程去延安考察了七天，他的中文就是在中国工作时学会的。他喜欢中国，希望中国强人起来。他说：有机会一定要到毛泽东的故乡去看一看，到长沙去，到湖南去。
就在里昂街头的长凳上，我们相互留下了联系电话和地址，真想不到，他的中文写得很漂亮，而且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史达明。
就在我们倾心交谈，几乎忘了双方的国籍、年龄、观念的时刻，同行的朋友，不失时机地摄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史达明，中国朋友祝你走好运！
4月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