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5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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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心灵迷境,在那棵老槐树下转了十几圈,然后停下步毫不害臊地嚎啕大哭,没有经历艰难凶险的人不会领悟他遽然迸发的激情。“这是一块宝地!咱们就在这里安居啦。”他古怪地挥动手臂招呼人们从勒勒车上下来。他欣喜若狂的样子被光色固定在那个瞬间,成为乡民永久怀念的画面。第二天早晨,从很久未来的酣睡里醒来的族人才发现老莫昆达倒在那棵绿意茏葱的老树下,脸色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安详和满足。
被回肠荡气的追忆燃烧的老人们坚决不肯迁徙,事情就算决定下来。乡民们开始忙于特思奶奶的葬事。时间不会由于人们的争吵止步,仍旧一如既往地从人们身边滑过,要做的事情委实太多了。按照古老的习俗,死者应在停灵后的第三天入殓,而特思奶奶已经头朝南、脚朝北,白绸哈达遮脸地躺了两天了。当明天太阳升起来时,大家将抬着老奶奶尸体从东向西,循着太阳出没方向连转三圈之后出房门——让逝者迷失方向吧,免得疲惫的魂灵留在屋内或者留恋人世再朝回转。入殓前把老人放在棺材天板上躺一会儿,让可怜的人最后看一眼阳间,看一眼操持大半辈子的家园,然后放进装有首饰、炊具、烟袋、火镰、小木舟、船桨和小袋米面的棺材里,才能隆重出葬。除了这些,男人们还须找来祭灵的白马,预备渡江时祈祷灵魂能够安然超渡,特思奶奶生前就找看风水的巫师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准备将来葬至江水那边接受大面积阳光的高坡地带,她巴望死后能够俯视乡民们如同她在世那样勤劳耕作,繁衍生息。
人们伤感地为老人准备上路所需的物质,莫昆达却出人意料地坚持用勒勒车装载灵柩迁徙出去,埋葬他乡。他说既然大家决定不走,那么由他独自一人扶着老人的灵柩走好了,他并不同意大家的说道,以为特思奶奶那些预测部落未来的话是高烧中产生的谵语。莫昆达发誓绝不违背老人临终的遗言,而让她在地下担惊受怕。特思奶奶的亲生儿子差点气疯了,如果不是怕死者灵魂不安宁,他几乎把莫昆达砸成肉饼。在场的人好不容易把怒气冲天的哥俩拉扯开,又纷纷责备一脸孤独和悲壮的莫昆达。莫昆达明白自己往昔的威望和雄心已经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雪人一样坍塌融解,他不合时宜地当场宣布自己不继续担任有名无实的族长,随便由谁接替好了。莫昆达纯粹是引火烧身,话音未落便跪在灵位前嚎啕不止。人们从心力交瘁的莫昆达背影上绝望地看出,以往英俊刚毅的部落首领其实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怕火的蜡枪、胚胎枯死的种子,成就不了任何一件大事。在起伏跌宕的哭声中,气恼的老人们凑在一起合计,当时决定由早就不服莫昆达的莽格替代其职位——非常时期尤其需要有胆识有魄力的领头人,正如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族人就是靠英明的头领引导疲乏困惑的勒勒车超越残废地带,进入和平境地繁衍生息的,无能且优柔寡断的头人被后人取代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新上任的莽格利利索索指挥大家安葬了特思奶奶,显示出充分的魄力。莫昆达从周围人躲闪的目光里看出对自己难以掩饰的轻蔑和讥讽。虽然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不过莫昆达还是像其他人那样对多少显出傲慢的莽格言听计从、埋头苦干。葬礼后的一个早晨,莫昆达赶着闲置多年却修理得结结实实的勒勒车把全家搬走了。这个面目俊秀、神情忧郁、整日寡言少语的男人和他跛着右足、百依百顺的女人,还有三个虎实实的儿子就这样从乡民的视线内滑落出去,进入另外一番天地,从此杳无音信。
还有什么能比叛逆行为更容易引起人们普遍愤怒的?曾经私下爱恋过莫昆达的几个女人最先发泄满腹幽怨,接着是视他为勇者的年轻男人,最后连行将就木的老人也黯然神伤地拍着炕沿,指责已经逃离他们语言范围的不孝之子。
莽格及时阻止了令人意乱神迷的局面,他提醒并告诫魂不守舍喋喋不休的乡民,应该着手解决如何摆脱厄运的大事了。尽管在丧事期间瘤孩和他母亲显出必要的悲哀,而且还跟在送葬的人群后面一直把老人送至墓地,然而谁能保证没有第二个人莫名其妙死于非命?人们何必忙于攻击已经出走的人,而视眼前的危难于不顾?男人们马上放弃妇道之见,跟随头脑冷静的新领袖去江沿一座废弃多年的草房里商讨生死攸关的大事,在那里不仅可以尽情呼吸来自荒野间的空气,而且无论人们发出多大声音也不容易传播出去,奔涌喧闹的江水很快会卷起人间的秘密送至冥茫的黑夜深处。
大家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争执不休,互不相让。如同以往的莫昆达会议,面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事情总是从争吵开始,再没有别的场合可以证明一个男人的能力,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的脑袋不如他人。直到吵得精疲力竭,大家才把显然跑出原来轨道的话题重新收拢回来,等待族长做出最终裁决。莽格把油灯拨亮许多,他的身体遮住了有限的光亮,头部影像在低矮的篷顶晃动不已。大家几乎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却分明听见他说:“把那个浑身长着肉瘤的妖孩烧死,这是惟一的办法!”
人们用异乎寻常的目光盯住莽格,起初以为自己弄错了刚消逝的话语含义,继而从莽格平静得近似冷酷的面容上,证实了他的决定不容置疑。莽格有足够的耐性等待周围人的反应,他两肘支在盘坐的膝盖上,粗壮有力的双手握在一起的姿势无言宣告着至上的尊严。男人们垂下迟疑的目光,现在没有谁幻想莽格开了一个过于可怕的玩笑——烧死一个生灵?仁慈的上苍,族人从未动手结束任何一个超越动物之上的生灵。天哪,一切都乱了套,整个事件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当然,这不是残忍凶恶的主意,凡是有头脑的人都看得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以摆脱厄运的途径了,那个该死的即将带来灾难和祸害的妖孩已经把乡民进入生活深处的道路阻塞死了。坐在凉飕飕草屋里的男人们总算明白过来,只有胆识超人的莽格敢大胆地替乡民做主,承担话说出口就不怕天惩地罚的责任。他们在持久的沉默后终于把拳头握在一起做出最终的表决,通过和莽格一样的姿势宣告全体臣服于他,臣服于十岁就把一个欺侮自己母亲的无赖干净利落收拾掉的头人——那把粗陋却犀利异常的匕首深深刺入那个找死的家伙宽厚的后背,在人们的传述中闪闪发光。
第二天上午,全屯人进入了昏睡状态。重大的决定弄得人们精神恍惚、心神不定。仿佛有一种拂之不去的病菌传播,人们普遍采用古老的嗜睡方法熬度时间,等待那个时刻到来。睡足觉可以增添超凡的勇气的说法现在派上了用场。
莽格引诱瘤孩走出家门来到野外指定的地点颇费一番周折。他不想惊扰哑女人,正像一位猎人装枪时不要骚扰还未注视你的野兽。一旦和母性十足的女人纠缠起来,整个事情就有失败的可能。那些逢遇一点事情便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说不定又搅得男人们搞出点什么别的名堂。
瘤孩来到野外一个空旷的地带便被几个闷声不响逼上前的年轻人抓住两臂,用绳子仔细捆绑起来。他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焦虑不安,大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莽格冷冷地说:“这该问问你自己。我们请你离开屯子,你却死活不肯。你是不是想看到整个屯子化成灰烬才心满意足!”
“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可怕。”瘤孩神色里透露出不可测的痛苦和虚弱,他的话多少显得含混不清,“我来这里不是我说了算的,走不走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上苍究竟需要我干什么,现在我还不清楚,我还未到顿悟天机的时刻。”
人们大张着嘴巴望着瘤孩,从未有人跟他们说过这种艰难晦涩类似天书的话,黑洞洞的嘴巴犹如必不可少的疑惑粘贴在一些缺乏动感而显得茫然的脸上。喜欢用拳头解决争端的男人们不知所措,他们转过脸,愣愣地盯住阴沉僵硬的莽格。
“你和你母亲趁早离开这里,不然,我们只好把你点天灯,让那些伺机传播蛊惑人心鬼话和灾祸的妖魔及早断了邪恶的念头!”莽格用滞重的嗓音不耐烦地说。
瘤孩默默站立,似乎在思索莽格的话。过一会儿,他垂下与身体相比显得过于沉重的头颅,悲哀而忧郁地说:“我主没告诉我可以离开这里,现在我只能为自己选择通向死亡的路,也许它是一条再生的路。”他把悲伤的目光逐一落到每个人身上,仿佛他们都是毫无知觉的木桩子,“我成全你们的意愿,你们无法摆脱贫乏困惑的日子,与幸福无缘,因为你们识别不了人间的真相。我可怜你们,从我死亡之后,所有的神灵将封锁有关幸福的消息,让这里变成永恒的荒蛮之地!”
瘤孩的躯体内仿佛潜伏一个令人恐怖的妖魔,向乡民宣布未来一片悲惨荒凉的情景,恶毒的咒语激怒了乡民,他们终于明白了莽格的睿智和超人的胆识。幸亏有了莽格,不然要不了多久,眼前的妖孩浑身的毒气便从瘤子里炸裂开来,弥漫乡间和原野,那时牲畜纷纷倒毙,庄稼难逃死亡,大水或瘟疫冲垮人间,除了像烤焦毛的山耗子疯疯癫癫逃窜,幸存下来的人没有办法摆脱罹难。呸!愤怒粗暴的人们往地下吐唾沫,把早已准备好的没有疤疖、钉子、旁条的木材放得耸高,并且浇上黄油。已经风干一冬的木材被迅速点燃,几缕清烟缭绕升腾起来,火势刚开始像不动声色的猛兽蜷伏,继而猛地蹿起,发出可怕的咆哮。人们轰地离散,远远聚成一堆朝火堆观看,火光在强烈的阳光下颤抖起伏,一次又一次朝天际贪婪地舔噬。杂沓的燃烧声逐渐趋向高潮,似乎无数的野兽发出粗重的喘息,又像疾风穿越敞开的门洞吼叫呼号。乡民们目瞪口呆地凝望瘤孩自动走进火堆盘坐中心,反剪的双手令人意外地合拢于前胸做出祷告的姿势,犹如一位坐禅僧侣。被火焰隔离的面容显得模糊摇离,上面凝聚着怪诞奇异的微笑。瘤孩身上单薄的外衣很快焚烧殆尽,浑身大如鸡卵的肉瘤发出强烈刺眼的光芒,并且弥漫出类似森林深处植物淡淡的异香。人们禁不住朝后退几步,令人惊恐不安的心情像摆脱不掉的石头堵在他们胸口。尤为可怕的是,刚才还伸手可触的阳光迅速黯淡下去,天空没有飞鸟的啾唧,江水流淌的声音似乎被一种可怕的力量扼住,呜呜咽咽。不远处陡然作响的老槐树又骇得人们望去,那棵躯体僵硬的老树遭遇了不明真相的风,它猛然间剧烈起伏摇撼,像一个癫狂的女人抖动满头长发扯出声声悠长凄厉的怪叫。乡民们惊骇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彻骨的寒气从脚下一直窜入头脑。快点呀,快点燃烧,旺盛的大火,拯救部落的大火!快把不祥的妖魔带走吧,快把盘旋在人们头顶上的厄运带走吧!燃烧啊,红色的火焰黑色的漩涡金色的太阳!燃烧啊,万物之灵,大慈大悲的图腾!有人提高了嗓子,用忽高忽低的声音唱起祭祀的歌曲,大家随后扯开发干的喉咙颤抖地唱起来。眼前的一切在蔓延动荡的歌声里跌宕跳跃,天空在迸裂的歌喉中旋转飞散。漫过来,漫过来,让歌声像潮汐一样漫过来吧,让它吞噬全身淹没头顶,载着无数飘游的神灵和人间的星辰,像白色的闪电一样飞腾起来吧。乡民们拍着青筋暴跳的双手,粗糙有力的脚跺踏热气腾腾的土地一遍一遍歌唱:
天门地门全打开,列格莫列格
耶德根和信徒请神仙,列格莫列格
部落里有难让人急,列格莫列格
有何鬼祟请指点!列格莫列格
万能神灵已显灵,归勒耶归勒
作孽妖怪将逃生,归勒耶归勒
霞光祥气冲人间,归勒耶归勒
消灾灭病幸福长,归勒耶归勒
…… ……
萨娜,女,达斡尔族,敖拉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0年生于内蒙古大兴安岭牙克石,从教多年。1993年开始写作,在《钟山》《花城》《当代》《十月》《大家》《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有小说集《你脸上有把刀》。现供职于内蒙莫力达瓦旗。
退守之后
张颐武
《巴黎最后的探戈》,贝尔纳托·贝托卢奇导演,意大利,1972年
在阅读《芙蓉》发表的这些小说之后,我觉得二十年来我们追求的“纯文学”的目标似乎已经实现,但同时它的确面临着自“新时期”以来最为深刻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标志就是在其他的所有事物的高速变化之中,文学,或者我们习惯的“纯文学”几乎是唯一不变的事物。保持不变的纯文学和高速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