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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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沉重而痛苦。前几页纸正是在它的授意下写的。
我为什么没有讲这件事呢?大概是出于骄傲,也许还带有几分笨拙。我不习惯向自己讲述我身上发生的事,记不清先后顺序,因此也分不清哪些是重要的。不过现在都结束了。我重读一遍在马布利咖啡馆写的东西,感到羞愧。我不要神秘,不要心境,不要难以表述的东西。我不是童贞女,也不是神父,不善于玩弄内心生活。
没有什么大事可讲。我未能拾起那张纸片,仅此而已。
我很喜欢拾东西:栗子、破布、特别是纸片。拾起它们,用手捏着它们,这使我很愉快。我几乎像孩子一样将它们凑到嘴边。我在角落里拾起一些厚沉而豪华、但可能沾上粪便的纸片时,安妮便大发雷霆。在夏天或初秋,可以在公园里看见一些烂报纸,它被阳光烤熟了,像落叶一样又干又脆,黄黄的,仿佛在苦味酸里浸泡过。还有些纸片在冬天被捣碎、碾碎、污迹斑斑,返回到土中去。另一些纸片完全是新的,甚至上了光,白白的,令人激动,像天鹅一样展在那里,但是泥土已经从下面将它粘住。纸片卷曲着,脱离了烂泥,但是最后,在稍远的地方,又伏贴在地面上。这一切都可以拾起来。有时我从近处看看纸片,只是摸摸它,有时我将纸片撕碎,好听它发出长长的劈啪声。如果纸很潮湿,我便点上火,这当然有点费事,然后我在墙上或树上擦净那满是泥泞的手心。
今天早上,我瞧着一双浅黄褐色的皮靴,这是一位刚从军营出来的骑兵军官的皮靴。我瞧着它走动,看见在一个小水洼旁有一张纸。我料想军官会用鞋跟把纸片踩进泥水里,可是没有,军官大步越过了纸片和水洼。我走近那张纸,是横格纸,大概是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它被雨水浇透,卷了起来,像烧伤的手那样布满了肿胀的水疱。纸边的红道退了色,成为粉红色的水渍,有些地方的墨迹也模糊不清,纸的下半部被一块干泥盖住。我弯下身,高兴地盼着触摸这团柔软凉爽的纸浆,用手将它揉成灰色小团……但我没有做到。
我弯腰待了一秒钟,看到纸片上的字:“听写:白猫头鹰”,我两手空空地直起腰来。我不再是自由的,不能再做我想做的事。
物体是没有生命的,不该触动人。我们使用物体,将它们放回原处,在它们中间生活,它们是有用的,仅此而已。然而它们居然触动我,真是无法容忍。我害怕接触它们,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野兽。
现在我明白了。那天我在海边拿着石子的感觉,现在记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种淡淡的恶心。多么令人不快!而这种感觉来自石子,我敢肯定,是由石子传到我手上的。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手上感到一阵恶心。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谋杀保罗一世的阴谋
星期四上午,图书馆
刚才,在走下旅馆的楼梯时,我听见吕西一边给楼梯打蜡,一边在向老板娘诉苦,她诉苦已不下一百次了。老板娘很吃力地回答,话语简短,因为她还没有戴上假牙。她几乎赤身露体,只穿着粉红色的晨衣,脚蹬拖鞋。吕西像平时一样很脏,时不时地停下来,跪着直起上半身瞧着老板娘。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显得理直气壮。
“我宁可他去追女人,这我不在乎,这对他也没有坏处。”
她讲的是她丈夫。这个黑发棕肤的小女人四十岁上才用积蓄买来了一个很可爱的年轻男人、勒库安特工厂的钳工,但家庭生活很不幸。丈夫并不打她,也不找别的女人,只是酗酒,每晚回家时都是酩酊大醉。他情况不妙,三个月以来面色发黄,日渐消瘦。吕西认为是因为酗酒,可我看是肺病。
“得振作精神。”吕西常常说。
很明显,她十分苦恼,但她慢慢地、有耐心地振作起来,因为她既无法自我安慰,也不自甘沉沦。偶尔她也稍稍想到这桩烦恼,稍一想起便借机发挥,尤其是与人交谈时,因为人们总是安慰她,而她也稍感轻松,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仿佛在为他们出主意。她独自一人收拾房间时,我听见她在哼歌,为的是不去想这件事。但她整天闷闷不乐,厌烦愤懑地指着喉咙说:
“这里咽不下去。”
她独自享用痛苦,大概也独自享用快乐吧。我在想,她有时是否想摆脱这种单调的痛苦,摆脱这种她一停止歌唱便卷土重来的唠叨话呢?她是否希望痛痛快快地痛苦,自溺于绝望中呢?但是对她来说,这不可能,因为她已经被卡住了。
星期四下午
德·罗尔邦先生容貌奇丑。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常称他为“亲爱的丑八怪”,然而他却赢得宫廷里所有女人的欢心。他不像丑男人瓦泽农瓦泽农(1708—1775),其貌不扬,但十分风流,曾被伏尔泰称为“女人们亲爱的情夫”。——原编者注那样扮演小丑,而是靠一种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使被他征服的女人神魂颠倒。他长于耍阴谋诡计,在项链事件指一七八四年发生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项链事件。德·拉莫特夫人欺骗红衣主教罗昂,让他借债购买珍贵项链赠送皇后,后罗昂无力偿还债务,被捕入狱,王后也受到指控,朝廷上下分为两派。这个案件持续一年之久,后罗昂被流放,德·拉莫特夫人被捕入狱。中举止暧昧,与圆桶米拉博圆桶米拉博子爵(1754—1792),曾武装反对法国大革命。及奈尔西亚奈尔西亚(1739—1801),法国小说家,其作品当时被视为淫秽之作。来往频繁,后来在一七九○年销声匿迹,不久后又出现在俄罗斯,参与暗杀保罗一世事件,后从俄罗斯去到最遥远的国度,印度、中国、土耳其斯坦,走私、玩弄阴谋、充当密探。一八一三年他返回巴黎,一八一六年执掌大权,成为昂古莱姆公爵夫人昂古莱姆公爵夫人(1778—1851),法王路易十六之女,曾目睹父母被处死。的惟一亲信。这位老夫人喜怒无常,为童年回忆所困扰,只有看到德·罗尔邦先生时才开心地微笑。他通过这位公爵夫人在宫廷里为所欲为。一八二○年三月,他娶了美丽的德·罗克洛尔小姐为妻,她芳龄十八,而他已七十岁了。此时他至尊至贵,处于一生的巅峰。七个月以后,他被控谋反,被捕入狱,五个月以后死于狱中,而此案无人过问。
我忧郁地重读热尔曼·贝尔热的这段注解热尔曼·贝尔热:《圆桶米拉博及其朋友》第四○六页,注②,尚皮翁出版社,一九○六。——原编者注。我是从这几行字中首先知道德·罗尔邦先生的。我觉得他十分迷人,而且,根据这几行字,就立刻爱上了他!正是为了他,为了这位亲爱的先生,我才来到这里。我从国外旅行归来时,原本可以立刻定居巴黎或马赛,然而,大部分有关这位侯爵滞居国外的资料都保存在布维尔市立图书馆。罗尔邦曾是马罗姆城堡的领主。在战前,那个村子里还有他的一个后代,是位建筑师,姓罗尔邦—康普雷。他于一九一二年去世,将大量遗物赠给布维尔图书馆,其中有这位侯爵的书信、日记片断以及各种文件。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些资料。
我很高兴找到这些笔记。我有十多年没有碰它们了。我的笔迹似乎变了。从前我写得很密。那一年我是多么热爱德·罗尔邦先生啊!我还记得有天傍晚,一个星期二傍晚,我在马扎林图书馆工作了一整天,阅读了罗尔邦先生于一七八九至一七九○年期间的书信,从中猜到他多么巧妙地欺骗奈尔西亚。这时天色已黑,我走下曼恩大街,来到快乐街拐角,买了一些栗子。我真快活!我想到奈尔西亚从德国回来时那副模样,不禁独自大笑起来。侯爵的面孔和这墨水一样,自我研究以来,已大大暗淡了。
首先,从一八○一年起,他的行为就难以理解。我不缺资料:信件、日记片断、秘密报告、警察局档案,我的资料甚至太多了。但我认为这些见证不够可靠,不够确实。它们相互并不矛盾,不,然而也不吻合。它们说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可是,别的历史学家依据的也是同样的资料,他们是怎样做的?莫非我过于谨慎或者不够聪明?其实这样提问题对我毫无意义。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长久以来,我对罗尔邦这个人的兴趣超过我打算写的那本书,可是现在,这个人……人开始使我厌烦。我更关注的是书,写书的愿望日益强烈,大概是因为我越来越老了吧。
当然,我们可以假定罗尔邦积极参与了谋杀保罗一世的阴谋,后来又被沙皇派去东方作密探,并且经常背叛亚历山大一世而效忠拿破仑。与此同时他还可能与阿图瓦伯爵阿图瓦伯爵,法王路易十六最小的弟弟,即未来的国王查理十世。保持频繁通信,并告之以无足轻重的信息以显示自己的忠诚,这一切并非不可能。在这个时期,富歇富歇(1759—1820),法国政治家,在法国督政府、执政府、拿破仑帝国期间曾任警察总监。也在玩弄更复杂、更危险的把戏。罗尔邦也许还私下和亚洲的公国做枪支交易。
是的,他很可能做这一切,但是没有证据,我开始想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证据。这些假定十分恰当,能反映事件,但它们来自于我,它们只是我归纳知识的一种办法。没有任何一点来自罗尔邦。事实是缓慢、怠惰、阴沉的东西,它们顺应我所强加的严格秩序,但始终留在秩序之外。我觉得自己在做一种纯粹臆想性的工作。小说人物肯定更真实可信,而且更为有趣。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劝说谋反者同意暗杀
星期五
三点钟。三点钟。要干事已经太晚,或者太早了。下午三点钟可是个怪钟点。今天更是无法容忍。
寒冷的阳光照得灰扑扑的玻璃窗发白。天空暗淡泛白。今天早上小河结了冰。
我坐在暖气炉旁艰难地消化午餐。我知道这一天将白白浪费掉。除非夜幕降临,否则我什么事也做不了,这是由于阳光,阳光将工地上空肮脏的白雾染成泛泛的金色,阳光泻进我的房间,苍白发黄,在我桌上铺开四个灰暗、虚假的影子。
我的烟斗上有一层金色的漆,初一看十分悦目,但细看之下金漆已脱落,木头上只剩下长长一道灰白痕迹。一切都是如此,一切,包括我的手。既然阳光是这样,最好还是上床睡觉,但是我已闷头睡了一夜,现在毫无困意。
我喜欢昨天的天空,昏暗的雨空,它显得窄狭,紧贴着我的玻璃窗,仿佛是一张可笑而动人的面孔。今天的太阳却一点也不可笑,恰恰相反。它向我所喜爱的一切,向工地上的锈迹和栅栏的烂木板投下一种吝啬和有节制的光线,就像人们在不眠之夜以后看着头天晚上冲动之中做出的决定,或者一气呵成、未加修改的文章。维克多—诺瓦尔大街的四家咖啡馆一到夜间便灯光灿烂,交相辉映。它们远不止是咖啡馆,还是水族馆、大船、星星或白色的大眼,然而它们此刻却失去了这种朦胧的风采。
这种天气对自省是再好不过了。太阳向万物投下冷冷的光,仿佛是毫不留情的审判。它从我的眼睛进入我体内,照亮我的内部,使我贫瘠。我敢肯定,不出一刻钟,我就会达到自我厌恶的极端。多谢了,我可不想这样。我也不打算重读我昨天写的有关罗尔邦旅居圣彼得堡的文章。我垂着手坐着,或者胡乱画着,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等待黑夜来临。等天黑以后,我们,物体和我,将走出虚渺。
罗尔邦参与还是没有参与暗杀保罗一世的阴谋?这就是今天的问题。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一点不确定我就无法继续下去。
按照切尔科夫的说法,罗尔邦受雇于帕伦伯爵。切尔科夫说,大多数谋反者都同意推翻并囚禁沙皇(亚历山大似乎也赞成这个办法)。但是帕伦希望一劳永逸地除掉保罗,于是德·罗尔邦先生便受命去一一劝说谋反者,使他们同意暗杀。
他拜访他们中间的每个人,而且绘声绘色地模仿可能出现的场面。就这样他使他们产生并发展了谋杀的狂热。
但是我不相信切尔科夫。他不是明智的见证人,而是暴虐的占星家,是半个疯子,因为他把一切都说成恶魔。我根本看不出为什么德·罗尔邦先生要扮演这个夸张的角色。他模仿了暗杀的场面?算了吧。他很冷静,一般从不以情来打动人,不作明示,只作暗示。他这种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