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4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烦我们,”他说,“好像老板与工人的利益是势不两立的!就拿我的情况来说。我是个小老板,是巴黎行话里所谓的一个小奸商。可是我养活了一百个工人和他们的家人。如果我的生意兴隆,他们便首先获益。但是,如果我被迫关闭了工厂,那么他们便要流落街头。我没有权利,”他强调说,“把生意做坏。这就是我所谓的各阶级的厉害一致性。”
在以后的三个星期里,一切都正常。他几乎不再想起贝尔热尔。他已经原谅了他,只是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见到他。时而,当他换衬衫时,他走到镜子前,惊奇地望着自己。“有一个男人曾经喜欢过这个身躯。”他想。他的双手慢慢地在腿上抚摩着,并且想:“有一个男人曾经为这两条腿动了心。”他又抚摩腰部,很遗憾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来抚摩自己这缎子般的肌肤。有时候,他也悔恨自己曾经有过的各种情结。它们很顽固和沉重,它们那巨大和阴沉的分量曾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吕西安再也不相信它们,而是感到一种艰难的轻松。再说,这并非那么不愉快,这是一种很能忍受的醒悟,它有点使人气馁,顶多可以认为是一种厌烦。“我不算什么,”他想,“什么都没能把我弄脏。而贝尔利亚克却被肮脏地拖下了水。我多多少少还能够承受,这是为单纯付出的代价。”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力图不再自我分析
有一次散步时,他坐在一处斜坡上想道:“我沉睡了六年,忽然有一天我从蚕茧里脱颖而出。”他非常兴奋,怡然自得地观赏着风景。“我生来就是为了投入行动!”他想。但是忽然间,他的辉煌思想变得平淡无奇了。他喃喃低语道:“让他们等着瞧,他们早晚会知道我的价值。”他使劲地说了,但是话语仿佛是从空壳里冒出来的。“我有什么呢?”这种奇怪的担忧,他不愿意承认,它以前曾给他造成太多的痛苦。他想:“是这片宁静……这个地方……”这里除了在尘埃中艰难地拖着黄黑色腹部的蟋蟀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吕西安讨厌蟋蟀,因为它们的样子总像一半是空的。公路的另一边是一片地面龟裂、布满荆棘的灰蒙蒙的荒原,一直伸展到河边。谁都看不见吕西安,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跳跃着,只觉得他的动作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甚至重力的阻挡。现在他站着,在灰色云雾的笼罩之下,如同存在于真空之中一样。“这一片宁静……”他想着。它更胜于宁静,是虚无。在吕西安的周围,乡村出奇地静谧,一片懒洋洋,毫无人类的气息。仿佛它变得很小很小,屏住了呼吸以免打扰他。“当梅斯的炮兵回到了驻地……”声音在他的嘴唇上停住,如同火苗在真空中窒息一样。吕西安孤独一人,位于这非常隐蔽和毫无重力的大自然之中,既没有影子也没有回声。他打起精神,试图找到原先的思路。“我生来就是为了投入行动。首先,我有毅力。我可能做一些傻事,但是我不会走得很远,因为我能回到正路上来。”他想:“我的精神很健康。”但是,他做了一个鬼脸以示厌恶便不再往下想了,因为在这条只有垂死的小虫穿行的白色公路上谈论“精神健康”,他觉得十分荒谬。吕西安生气地踩在一只蟋蟀上,他觉得脚底下有一个弹性的小圆球。当他抬起脚来,蟋蟀还活着。于是吕西安朝它吐了口唾沫。“我很茫然,我很茫然,和去年一样。”他想起了管他叫精英的温凯尔曼,又想起了把他当做男子汉的弗勒里耶先生,还想起了贝斯太太,她曾说:“这个大小伙子,我以前叫他我的玩具娃娃,现在我可不敢和他以你相称了,他让我惶恐不安。”但是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觉得真正的吕西安和他们一起留在了费罗尔。这里,在这偏僻荒芜的角落里,只有一条白色的惶惶不安的可怜虫。“我到底是什么?”几公里连绵不断的荒原,一片寸草不生、毫无气味的平坦而龟裂的土地。突然间,从这灰色的土壳里笔直地冒出一根芦笋。它是那样的奇特,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我到底是什么?”自从上一次假期以来,这个问题没有改变过,仿佛它就在吕西安曾把它搁下的老地方等着他。或者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种状态。吕西安耸了耸肩。“我太多虑了,”他想,“我自我分析得太多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力图不再自我分析。他很想对物品着迷,久久地凝视着蛋杯、餐巾环、树木、橱窗等。他极力讨好母亲,问她愿不愿意把她的银器给他看看。他观看银器时,他想的是看银器,然而他的眼光后面却有一小片充满活力的雾气在跳跃。吕西安徒劳地使自己专心和弗勒里耶先生交谈。这一片既厚又薄的雾气,浓密而不坚实,它给人以假象,仿佛一片光亮,悄悄地溜到了他对父亲话语的注意力的后面。这一片雾气就是他本人。吕西安不时感到厌倦,于是不再听对方的说话。他转过身来,试图抓住这片雾气,面对面地看着它。但是他看到的只是空白,雾气仍在后面。
日耳曼娜泪流满面地前来告诉弗勒里耶太太,她的兄弟得了支气管肺炎。“可怜的日耳曼娜,”弗勒里耶太太说,“你可一向说他的身体非常结实!”她准她一个月的假,找了厂里一个工人的女儿来替代她。那姑娘十七岁,名叫贝尔特·莫泽尔。她个子矮小,金黄色的发辫盘在头上。她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因她来自孔卡尔诺,弗勒里耶太太让她戴上花边头饰:“这样显得更可爱。”从她刚来的那几天开始,每次她遇到吕西安,她那大大的蓝眼睛总会流露出一种对吕西安的谦卑的爱慕之情,吕西安也明白她喜欢自己。他和贝尔特亲切地交谈,多次问她:“你喜欢我们这里吗?”在走廊里,他故意和她擦肩而过,以试探她的反应。但是,她使他产生恻隐之心,并且他也从这种爱中获得了宝贵的鼓舞。他常常不无激动地想像贝尔特对他的印象。“事实上我和与她经常来往的年轻工人是不大一样。”他借故让温凯尔曼来到配膳室,温凯尔曼觉得贝尔特身材不错。“你这小子真走运,”他断言,“我要是你,早就勾上她了。”但是吕西安还在犹豫,因为她身上有汗味,而且她的黑衬衫肘部已磨破了。九月的一天下午,天下着雨,弗勒里耶太太乘坐汽车前往巴黎,吕西安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他躺在床上开始打哈欠。他觉得自己像一朵变幻莫测、转瞬即逝的云彩,永远是同一朵,也永远是另外一朵。它的边缘随时随刻融入大气之中。“我纳闷为什么我存在呢?”他在那里,在消化,在打哈欠,他听见雨点打在窗玻璃上。这片白色的雾气在他头脑里渐渐散开。以后呢?他的存在是一种耻辱,以后他将要担当的责任也难以为它正名。“无论如何,我并没有要求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想。接着,他做了一个自我怜悯的动作。他想起了童年时的忧虑和长时期的昏昏欲睡。如今它们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实际上,他一直不断为自己的生命所困扰,它是一件巨大而无用的礼物,他把它抱在怀里不知如何处置,也不知把它放在何处。“我是以后悔自己的出生来消磨时光的。”但是他实在太沮丧了,因而不能更深入地继续推想。他起来点燃一枝烟,到楼下厨房吩咐贝尔特为他沏茶。
她没有看见他进来。吕西安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吓得惊跳起来。“我让你害怕了?”他问。她双手撑着桌子,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胸脯起伏不停。过了一阵,她笑了,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家里还有别人。”吕西安也报以宽容的微笑,并对她说:“请你给我沏壶茶。”“马上就好,吕西安先生。”小姑娘说。她立即走向炉边。吕西安的到来仿佛使她相当为难。吕西安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他慈父般地问道:“怎么样,喜欢在我们家吗?”贝尔特转过身去,在水龙头上接了一小锅水。水声盖住了她的回答。吕西安等了一会儿。她把小锅放到煤气炉上,他又问:“你抽过烟吗?”“抽过几次。”小姑娘疑虑地回答。他把克拉温牌的香烟盒打开,递给她。他并不很满意,他觉得在损害自己的名声,他不应该让她抽烟的。“您想要……要我抽烟?”她惊奇地问。“为什么不?”“太太会骂我的。”吕西安有一种当了同谋的不快感觉。他笑起来,说道:“咱们不告诉她。”贝尔特脸红了,她用手指夹了一枝烟放在嘴里。“我要把火递给她吗?那是不得体的。”他对她说:“喂,你不点上它吗?”她把他惹恼了。她两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一副恭顺的样子,夹着烟卷的双唇像一只鸡屁股。仿佛她的嘴里吞进了一根体温表。终于她从一个马口铁罐里抽出一根浸硫火柴,擦着后点燃了烟。她眨着眼睛抽了几口便说:“这烟很淡。”接着,她从嘴里匆匆地取出烟卷,笨拙地把它捏在五个手指中。“她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吕西安想道。然而,当他问起她是否喜欢她的家乡布列塔尼时,她便渐渐活跃起来。她告诉他各式各样的布列塔尼女帽,甚至还用柔和但走调的嗓音为他唱了一支罗斯波登的歌曲。吕西安不怀恶意地逗她,但是她不懂得别人的玩笑,只是神色惊慌地望着他。这时候,她颇像一只兔子。他坐在矮凳上,觉得十分自在。“请坐。”他对她说。“不,吕西安先生,我不能在吕西安先生面前坐。”他抓住她的两腋,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这样行吗?”他问。她没有反抗,同时还低声咕哝道:“坐在您的膝盖上!”她感到无比幸福,但却用古怪的语调责备着。这时吕西安有点烦恼,他想:“我陷得太深了,我不应该走得这么远的。”他不再作声。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浑身热乎乎的,显得非常安静。但是吕西安感觉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是我的东西,”他想,“对她我可以为所欲为。”他放开她,拿起茶壶便上楼去了。贝尔特没有试图留住他。喝茶之前,吕西安用母亲的香皂洗了手,因为手上有贝尔特腋下的味道。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要不要和她睡觉
“我要不要和她睡觉?”在以后几天里,吕西安不断地想着这个小问题。贝尔特总是设法出现在他的必经之处,并且用一双西班牙长毛垂耳猎犬似的忧郁的大眼睛望着他。但是道德占了上风。吕西安明白,由于自己经验不足,又因为自己在费罗尔人人皆知,无法买到避孕工具,因此,他会让她怀孕的。这样会给弗勒里耶先生带来极大的麻烦。他还想到,假如以后他手下一个工人的女儿夸耀自己曾经和他睡过觉,那么他在工厂里将会威信扫地。“我没有权利碰她。”在九月的最后几天里,他避免和贝尔特单独在一起。“那么,”温凯尔曼问他,“你等什么呢?”“我不想,”吕西安生硬地回答,“我不喜欢和女仆谈情说爱。”温凯尔曼还是第一次听说和女仆谈情说爱,他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便不再作声了。
吕西安对自己十分满意。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有风度,因而也弥补了不少过错。“她是唾手可得的。”他有点遗憾地想。但是继而他又想道:“权当是我已经占有过她了。因为是她自己送上来的,只是我不愿意罢了。”从此,他认为自己不再是童男子了。这些轻快的满意之情让他高兴了好几天,随后便也化作一片雾气。十月份开学时,他觉得和去年开学时一样无精打采。
贝尔利亚克没有返校,谁都没有他的音讯。吕西安发现了几张新面孔。坐在他右边名叫勒莫尔当的小伙子在普瓦蒂埃上了一年数学专修班。他比吕西安的个子还要高,留着一片黑黑的小胡子,已经像个大人了。吕西安兴趣索然地和同学们重新相聚。他觉得他们很幼稚,并且总是天真无邪地吵吵闹闹,简直像一群神学院的学生。他仍然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但是显得漫不经心。好在作为二年级学生,他有权利这样做。勒莫尔当已经成熟,他原本可以更多地引导吕西安。但是,他并不像吕西安一样是个经历过多种艰难的考验因而成熟起来的小伙子。他生来就是一个成人。吕西安经常十分满意地打量着这颗没有脖子,歪歪地长在肩膀上的深思熟虑的大脑袋。仿佛无法把任何东西通过耳朵或那双玫瑰色透明的中国式小眼睛灌进他的脑袋里去。“这是一个有主见的家伙。”吕西安怀着敬意想道。而他不无嫉妒地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使得勒莫尔当有了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这就是我应当成为的:一块岩石。”他仍然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勒莫尔当能够理解数学的推理。但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