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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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说,“在社会党支部里……”
“啊!我认识那里所有的人,但大都只知道名字,先生,”他调皮地说,“难道必须以这种狭隘的方式去选择同伴吗?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早上我去上班时,在我的前前后后都有人去上班。我看见他们,要是有勇气的话,我向他们微笑,我想我是社会主义者,他们都是我生活的目的,我努力的目的,而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就是快乐,先生。”
他用眼光探询我,我点头赞同,但我感到他稍稍失望,他希望我更热情些。可我能怎样呢?在他的全部表白里,我看出他在模仿和引用别人的话,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在他谈论时,我仿佛看见我见识过的所有人道主义者都再次出现,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唉,人道主义者我可见得多了!激进的人道主义者是官员们的亲密朋友。所谓“左”倾的人道主义者一心要维护人性价值,他不属于任何派别,因为他不愿背叛人,但他同情卑微者,他那丰富的古典学识是献给卑微者的。他往往是一位鳏夫,蓝眼睛里噙满眼泪,每到周年纪念时必定要哭一场。他喜欢猫狗和一切高级哺乳动物。天主教人道主义者出现较晚,最年轻,总用赞叹不已的口吻谈论人。最微不足道的生命,伦敦码头工人的生命,缝鞋女工的生命都是多么美丽的神话呀,他说。他选择了天使的人道主义。为了启迪天使,他写出忧愁的、精彩的长篇小说,并经常获妇女文学奖。
这些都是大明星,还有其他种种人道主义者。哲学家——人道主义者像兄长一样关心弟弟们,并富有责任感;有的人道主义者爱的是现状中的人,有的人道主义者爱的是理想状态中的人;有的人道主义者在你的赞同下挽救你,有的人道主义者不顾你的反对挽救你;有的人道主义者想创造新神话,有的人道主义者满足于旧神话;有的人道主义者欣赏人的死亡,有的人道主义者欣赏人的生命;有的人道主义者总是快乐、诙谐,有的人道主义者总是愁眉苦脸,特别爱去守灵。他们都相互憎恨,当然是作为个体,而不是作为人。然而自学者不知道,他把人道主义者都关在自己身上,就像把几只猫装进一只皮袋里,它们在那里相互残杀,而他一无所知。
他看着我,显然不那么信心十足了。
“您的感觉和我不一样吗,先生?”
“我的天……”
面对他焦急不安,带几分埋怨的神气,刹那间我后悔不该使他失望。但是他又和蔼地说:
“我知道,您有您的研究,您的书,您以您自己的方式为同一事业服务。”
我的书,我的研究,这个傻瓜。这是他最大的蠢话。
“我写作不是为了这个。”
自学者突然变了脸,仿佛嗅出了敌人。我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在我们中间有什么东西死了。
他假装惊奇地问:
“可是……如果不冒昧的话,您为什么写作,先生?”
“嗯……我不知道,就是这样,为写而写。”
他得意地笑了,笑得已经使我不知所措:
“如果是在荒岛上,您会写吗?写东西不总是为了被人读吗?”
出于习惯,他采用了疑问语式,实际上他是有看法的。他那个温和腼腆的表层龟裂了,我认不出他来。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笨拙的固执,这是一道自命不凡的墙。我还没有从惊奇中缓过来就听见他说:
“总得为点什么吧:为某个社会阶层写作,为某些朋友写作。好吧,也许您是为后代写作……总之,先生,不管您怎么想,您总是为了某个人写作的吧。”
他等待回答,见我不说话,便微微一笑:
“莫非您愤世嫉俗?”
我知道在这番虚假的调解口吻后隐藏着什么。实际上他对我要求不高,只要求我接受一个标签,但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我同意,自学者就占了上风,会马上包抄我,抓住我,超越我,因为人道主义将人的种种态度融合在一起。如果我正面反对他,就会上他的当,因为他是靠对立面生活的。有一种既固执又狭隘的人,一种无赖,他们每次都输给他。他对他们的暴力和极端行为进行消化,使之成为一种白色泡沫状的淋巴液。他消化过反理智主义、善恶二元论、神秘主义、悲观主义、无政府主义、自大癖,它们只是一些阶段,一些不完整的思想,它们只有在他那里才能找到解释。愤世嫉俗在这个大合唱中也占一席之地,它是整体和谐所必需的不谐和音。愤世嫉俗者是人,因此人道主义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应是愤世嫉俗者,但他是科学的愤世嫉俗者,他善于掌握仇恨的分量,他最初恨人正是为了以后更爱人。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仁慈上帝的娇艳表皮
自学者的笑声使我从忧郁的遐想中惊醒。
“请原谅。我想到我对人们的深深的爱,想到我对他们的强烈的激情,但我们在这里一个劲地争论,辩论……我真想大笑。”
我不说话,勉强笑笑。女侍者将一只盘子放在我面前,盘中有一小块像白垩一样的奶酪。我环顾店堂,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我在这里干什么?我为什么多管闲事讨论什么人道主义?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为什么吃饭?当然,他们不知道他们存在。我想走,想去什么地方,找到我的位置,嵌进去……然而哪里也没有我的位置,我是多余的人。
自学者的态度温和了下来。他原本怕我做出更强烈的反驳。他愿意将我说的话一笔勾销。他朝我俯身,用秘密的口吻说:
“其实,先生,您爱他们,像我爱他们一样,只是用词不同而已。”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低下头。自学者的脸紧挨着我的脸。他在自命不凡地笑,紧挨着我的脸,像在噩梦中一样。我艰难地咀嚼一片面包,迟迟不咽下去。人。应该爱人。人是值得赞美的。我想呕吐,突然,它来了,恶心。
一次大发作,我从头到脚都在战栗。一小时前我就看见它逼近,但我不愿意向自己承认。嘴里的奶酪味……自学者在喋喋不休,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鸣响,但我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点头。我的手抓住甜点刀的刀柄。我感觉到这个黑色木柄。是我的手在拿着它。我的手。我个人宁愿不碰这只刀,为什么总是触碰物体呢?物体不是用来让人触碰的。最好是在物体中间滑动,尽量少碰他们。有时你用手拿起一个物体,那就应该尽快放掉它。小刀跌落在盘子上。白发先生听见响声吓了一跳,瞧瞧我。我拾起刀,将刀锋压在桌面上,使它弯曲。
那么说,这个令人目眩的事实,就是恶心了。我绞过多少脑汁,写过多少东西!现在我知道:我存在——世界存在——我知道世界存在。这是一切,但对我无关紧要。奇怪的是一切对我如此无关紧要,它使我害怕。从我想打水漂的那个特别日子起就是这样。当时我正准备扔石子,我瞧瞧石子,于是一切便开始了:我感到石子存在。在这以后还有其他几次恶心。物体起初不时地在我手中存在。有铁路之家的那一次,在它以前,还有夜间从窗口往外看的那一次,然后还有星期日在公园的那一次,然后还有别的。然而哪一次都不如今天强烈。
“……古罗马,先生?”
自学者大概在向我提问。我朝他转身,对他微笑。哦!他怎么了?为什么缩在椅子上?我使他害怕?其实终究会是这样。再说,我对这也无所谓。他们害怕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我感到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比方说将奶酪刀插进自学者的眼睛。那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会来踢踩我,用鞋子敲掉我的牙。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嘴里是血味而不是奶酪味,其实这并无区别。但是我必须做一个动作,制造一个多余的事件——自学者会惊呼一声,那一声也是多余的——于是他脸上流着血,所有这些人都会惊跳起来。有许多事就是这样存在的。
大家都看着我,那两位青春的代表中断了情话。女的撅着嘴。但他们肯定看出我是不会伤害人的。
我站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自学者睁大眼睛瞪着我,我是不会扎破他的眼睛的。
“您这就走。”他喃喃说。
“我有点累了。谢谢您邀请了我。再见吧。”
离去时,我发觉左手还握着奶酪刀。我把刀扔到盘子上,盘子咣当一响。我在一片寂静中穿过店堂。他们不吃了,瞧着我,食欲也没有了。如果我朝那位年轻女人走去,对她说“喏!”,她准会跳起来。不过这犯不着。
然而,出门以前,我还是转过身,让他们看看我的脸,好终身不忘。
“再见,先生太太们。”
他们不回答。我走了。现在他们脸上该恢复了血色,他们该开始议论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直直地站在那个厨师模型旁边。我不用回头便知道他们在玻璃窗后面看我,他们既惊讶又厌恶地瞧着我的后背。他们原以为我和他们一样,也是人,但我欺骗了他们。突然间我失去了人的外形,于是他们看见一只螃蟹,螃蟹后退着逃离了如此富有人性的店堂。现在闯入者在被揭露后逃走了,会议继续进行。我感到背后麇集着这么多双眼睛和这么多惊惶失措的思想,我十分不快。我穿过马路,走到对面那条沿着海滩和更衣室延伸的人行道上。
有许多人在海边散步,他们那春天般的、诗意的面孔朝向大海。在阳光下,他们高高兴兴。一些女人穿上了浅色的、去年的春装,她们修长洁白,像是上了光的山羊皮手套。还有些中学的、商业学校的大男孩,此外还有戴着勋章的老头。他们互不相识,却心照不宣地相互注视,因为天气晴朗,因为他们是人。在宣战的日子,人们相互拥抱,虽然互不相识;在春天,他们相互微笑。一位神甫读着祈祷书慢步走来。他不时地抬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看海,因为大海也是一本祈祷书,它在讲述上帝。轻快的色彩、轻微的芳香、春天的灵魂。“天气晴朗,海是绿的,我喜欢这种干冷,不喜欢潮湿。”这些诗人!如果我抓住他们之中一人的大衣,对他说:“来帮帮我”,他会想:“这只螃蟹是怎么回事?”于是丢下大衣逃之夭夭。
我背朝他们,两手扶着栏杆。真正的海又冷又黑,充满了动物。海在这薄薄一层蓝色下蠕动,蓝色是用来骗人的。我周围的精灵们上了当,他们只看见那薄薄的表层,是这个表层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而我,我却看见了下面!光泽消失了,一片片润滑闪光的表皮,仁慈上帝的娇艳表皮,在我的注视下,发出爆裂声,裂开了,微微张着嘴。圣埃莱米尔的有轨电车来了,我旋转了一下,物体也随我旋转,它们像牡蛎一样苍白发绿。我跳上车,其实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因为我哪里也不去。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电车爬上了埃利法尔山冈
车窗外闪过一些僵直硬挺的东西,一阵一阵地,它们发蓝,有人,有墙。一座房屋开着窗,露出黑黑的心脏。玻璃窗使一切黑色变浅发蓝。这座黄砖的住宅大楼也发蓝,它向我逼近,犹豫着,战栗着,突然又耷拉着脑袋停住了。一位先生上车,在我对面坐下。黄楼又动起来,一下子紧挨着玻璃窗,离得那么近,以至我只能看见局部,它暗了下来。楼房又升高了,其高无比,楼顶看不见了,几百扇开着的窗户露出黑黑的心脏。楼房沿着电车延伸,与之摩擦。颤抖的车窗之间是一片黑暗。楼房像泥土一样黄,没完没了地延伸,而车窗外现在是天蓝色。突然间,楼房消失了,留在了后面,于是一种强烈的灰色光线侵入车厢,而且以一种必然的公正方式四处蔓延。这是天空。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天空,因为电车爬上了埃利法尔山冈,两面都看得清楚,右面一直看到大海,左面一直看到机场。禁止抽烟,哪怕是茨冈女人牌香烟。
我的手搭在长椅上,但又急忙抽回,因为它存在。我坐着的这个东西,刚才用手扶着的这个东西,叫做软垫长椅。他们制造它就是为了让人坐的,他们拿了皮革、弹簧、织物,开始工作,目的是做一张椅子,等他们完工以后,做成的就是它。他们把它搬到这里,搬到这个车厢里,车厢此刻在行进,在颠簸,车窗在颤动,车里载着这个东西。我喃喃说:“这是一张长椅”,仿佛在念咒驱邪。然而这个词停留在我唇边,不肯去栖息在物体上。它仍然是原样,有着红绒毛,几千个红色小爪朝上竖着,像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