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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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般,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
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
又如《汉志》以后,杂出春秋战国时书,若师旷《禽经》,伯乐《相马》之
经,其类亦繁,不过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合,或略知其法者,讬古人以鸣高,
亦犹儒者之传梅氏《尚书》,与子夏之《诗大序》也。他若陆氏《茶经》,张氏
《棋经》,酒则有《甘露经》,货则有《相贝经》,是乃以文为谐戏,本无当於
著录之指。譬犹毛颖可以为传,蟹之可以为志,琴之可以为史,荔枝牡丹之可以
为谱耳。此皆若有若无,不足议也。
盖即数者论之,异教之经,如六国之各王其国,不知周天子也。而《春秋》
名分,人具知之,彼亦不能窃而据也。制度之经,时王之法,一道同风,不必皆
以经名,而礼时为大,既为当代臣民,固当率由而不越;即服膺六艺,亦出遵王
制之一端也。术艺之经,则各有其徒,相与守之,固无虞其越畔也。至谐戏而亦
以经名,此赵佗之所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不妨谐戏置之,六经之道,如日中
天,岂以是为病哉!
○经解下
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僣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
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
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后儒因所尊而尊之,分部隶经,以为传固翼
经者耳。佛老之书,本为一家之言,非有纲纪政事;其徒欲尊其教,自以一家之
言,尊之过於六经,无不可也。强加经名以相拟,何异优伶效楚相哉。亦其愚也。
扬雄、刘歆,儒之通经者也。扬雄《法言》,盖云时人有问,用法应之,抑亦可
矣。乃云象《论语》者,抑何谬邪?虽然,此犹一家之言,其病小也。其大可异
者,作《太玄》以准《易》,人仅知谓僣经尔,不知《易》乃先王政典而非空言,
雄盖蹈於僣窃王章之罪,弗思甚也。(详《易教》篇。)卫氏之《元包》,司马
之《潜虚》,方且拟《玄》而有作,不知《玄》之拟《易》已非也。刘歆为王莽
作《大诰》,其行事之得罪名教,固无可说矣。即拟《尚书》,亦何至此哉?河
汾六籍,或谓好事者之缘饰,王通未必遽如斯妄也。诚使果有其事,则六经奴婢
之诮,犹未得其情矣。奴婢未尝不服劳於主人,王氏六经,服劳於孔氏者,又何
在乎?
束晳之《补笙诗》,皮日休之《补九夏》,白居易之《补汤征》,以为文人
戏谑而不为虐,称为拟作,抑亦可矣。标题曰补,则亦何取辞章家言,以缀《诗》、
《书》之阙邪?
至《孝经》,虽名为经,其实传也。儒者重夫子之遗言,则附之经部矣。马
融诚有志於劝忠,自以马氏之说,援经徵传,纵横反复,极其言之所至可也。必
标《忠经》,亦已异矣。乃至分章十八,引《风》缀《雅》,一一效之,何殊张
载之《拟四愁》,《七林》之仿《七发》哉!诚哉非马氏之书,俗儒所依讬也。
宋氏之《女孝经》,郑氏之《女论语》,以谓女子有才,嘉尚其志可也。但彼如
欲明女教,自以其意立说可矣。假设班氏惠姬,与诸女相问答,则是将以书为训
典,而先自讬於子虚、亡是之流,使人何所适从?彼意取其似经传耳,夫经岂可
似哉?经求其似,则诨骗有卦,(见《辍耕录》。)鞾始收声,有《月令》矣。
(皆谐谑事。)
若夫屈原抒愤,有辞二十五篇,刘、班著录,概称之曰《屈原赋》矣。乃王
逸作《注》,《离骚》之篇,已有经名。王氏释经为径,亦不解题为经者,始谁
氏也。至宋人注屈,乃云“一本《九歌》以下有传字”,虽不知称名所始,要亦
依经而立传名,不当自宋始也。夫屈子赋,固以《离骚》为重,史迁以下,至取
《骚》以名其全书,今犹是也。然诸篇之旨,本无分别,惟因首篇取重,而强分
经传,欲同正《雅》为经,变《雅》为传之例;是《孟子》七篇,当分《梁惠王》
经,与《公孙》、《滕文》诸传矣。
夫子之作《春秋》,庄生以谓议而不断,盖其义寓於其事其文,不自为赏罚
也。汉魏而下,仿《春秋》者,盖亦多矣。其间或得或失,更仆不能悉数。后之
论者,至以迁、固而下,拟之《尚书》;诸家编年,拟之《春秋》。不知迁、固
本纪,本为《春秋》家学,书志表传,殆犹《左》、《国》内外之与为终始发明
耳。诸家《阳秋》,先后杂出,或用其名而变其体,(《十六国春秋》之类。)
或避其名而拟其实,(《通鉴纲目》之类。)要皆不知迁、固之书,本绍《春秋》
之学,并非取法《尚书》者也。故明於《春秋》之义者,但当较正迁、固以下其
文其事之中,其义固何如耳。若欲萃聚其事,以年分编,则荀悦、袁宏之例具在,
未尝不可法也。必欲於纪传编年之外,别为《春秋》,则亦王氏《元经》之续耳。
夫异端抗经,不足道也。儒者服习六经,而不知经之不可以拟,则浅之乎为儒者
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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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书名 作者
卷二 内篇二
书名:文史通义 作者:章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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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上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
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
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
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於樵汲,
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
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
之势也,而长幼尊尊之别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
积至於千百,则人众而赖於幹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於率俾,必推
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
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
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
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
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
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
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而救之。羲、农、轩、颛之制作,初
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譬
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塿积而至於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
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於禹、汤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
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
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
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於圣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此
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
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
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
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
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
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於圣人,斯为
贤人。学於贤人,斯为君子。学於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於一阴
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
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
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於众人之
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於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
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
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於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
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欤?
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
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於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
备,殷因夏监,至於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
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
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於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者,乃对
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无所取譬,譬於
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
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於历圣而集之,
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
尝学於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
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
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於
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於党人乎?天地之大,可
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
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
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
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
武”,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再则曰:“甚矣吾衰,
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
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问“仲尼焉学?”子
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
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后人观载
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
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
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
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
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
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
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
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
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
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
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
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
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
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
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