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佣.李碧华-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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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疯狂地乱按四壁,企图像上日,因乱闯乱推,金人脚下有个活门一样。这边没有?那边呢?她不住地拍墙。开始虚弱了。白云飞见状,生死攸关,什么也不管,学她那样,幼稚地寻找出路。
他失去一切风度,不再冷静,惊恐中,只软弱地自语: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朱莉莉的动作粗野了,把壁上的油灯都砸在地上,用力地顿足。她的鞋跟,因力度过猛,嵌在缝中,也因此——
机关竟被触动了。
走廊通道尽头,石壁缓缓开启,另有洞天。
不过,看真切点。那并非任何出路,只是一个墓室。
墓室四壁萧条,在中央,孤零零地,有个盒型的东西。前面燃了一盏长明灯。
“呀!”蒙天放失声道:“此乃陛下灵柩所在!”
白云飞半信半疑:
“秦始皇的棺材?”
“这东西?”朱莉莉也道:“多不起眼呀。”
蒙天放道:
“你们看,骊山南麓的蓝田,盛产美玉,这是一整块的蛇纹黄玉,出自天然。是稀世奇珍。传闻中,它能对尸体起神秘的作用……”
“真的吗?一整块的玉?”她问。
白云飞兴奋起来,仰天长啸:
“我找到了,我亲眼见到秦始皇的棺材!我的名字将会在历史上出现!”
蒙天放苦笑一下。朱莉莉绝望地投至他怀中。见到棺材,大去之期不远。死在一块,大概是无意。望着这控制不住自己的白云飞。
“命都没了,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也不过是个盗墓贼!”——她一度爱过他呢。
白云飞神经质地、在这墓室中绕着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快要死在这儿了,只把最后能见到的。摸到的,都尽量吸收。他自嘲地笑着,比哭还难听:
“我不是贼。你看,多宝贵的东西,永远长埋地下?不,八国联军打来了,日本人攻进了,这些文物,不让冒险家给放进外国的博物馆好好保存,到头来,也会被自己人毁灭的!我不过做买卖!”
蒙天放哑然。
人之将死,也难分敌我。好不容易,来到最重要的地方,陵墓的心脏,那又如何?白云飞用力撕扯着头发。
蒙天放近乎低吟:
“万世基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吧。”
白云飞贾其余勇,爬到灵拒之前,仔细地看。念到是最后一刻,多不值!为了这样的一个陵墓,他开始敲打这坚牢的蛇纹黄玉,一整块的美玉呢!随便敲下一角,已足够一生吃喝不尽,但如今…··他兽性大发似地踢它、打它,拿起长明灯便砸下去——
地动山摇。巨变发生了。
缺氧垂死的人,面面相觑。剧动间,东歪西倒,为什么?为什么?连隔绝在外的盗墓贼都仓皇失措。
像足月的婴儿在子宫中剧动,他要诞生了。用自己的力气挤出来、挤出来。
谁也想不到,这整个的陵墓,因灵柩受了惊扰,突然发生这样的巨变。
四壁巨大厚重的石头陡地分成方块,重新组合,嵌成一道古城墙。
南北各出现了两个城门。
这是一个“内城”。
整个内城,在火速的运作中成形了。
——它不是沉下去,它向上升!
慢慢地升动。一直向上。
最先,是金人的巨头,然后是身躯,巍峨地、矗立在地面。当十二金人站定,傲然俯临大地时,烟雾弥漫,风尘滚滚。渺小的数十人,只张目结舌,被钉牢在原地,任随身畔一切景物变化,无能为力。
内城升到一定的位置,要然而止。
蒙天放曾经参与早期的建陵工程,他明白了。陵园的布局,是秦都咸阳城市局的再现。
灵柩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点。始皇帝的龙体被安放于此,实在是寄望有长生不老再现人世的一天,只要他没死,灵枪一动,他就连同他的“世界”,重回地面,他如猛虎出押,建立王国,传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他一定预计有这么的一天!
而这般宏伟壮丽、一望无际的内城,不过是一重一重的外城所包围保护的中心点。往外推算,究竟有多少个坑室?多少座建筑物?多少道城墙?占地有多广?人地有多深?
也许就在整座骊山之下。也许在整个咸阳之下,也许……没有人估计得到。
惊魂未定,他们又看见原来周遭是一个庞大的兵马俑阵。似乎在组成一个整装待发的守护团。城门东边有三列横排,每列七十个的武士俑,手执宝剑、吴钩、矛、弓督、箭键、铜失为兵器。西边除了俑阵,还有战车六辆。这些俑像一个个器宇轩昂,精忠护主……
尘埃落定,环视四周,赫然发觉,原来此处便是——
啊,一架架的飞机在静静的黑夜中稍息。西安机场!对了。朱莉莉认得了,她第一步踏足之处!
秦始皇千谋万算,也无法预计,王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经了岁月,已经蜕变成一个文明的机场!
内城一切,都开始接触到空气了。
排列整齐的军阵中,俑像又经风化,泥尘层层剥落。有的瘫成碎片,有的还余半身,有的,咦?他们的肉身显露出来,一个个,都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大约有五十人。
他们都活着?——对了,为陛下点中试服长生不老药的;在一个初夏的清晨,惊怖无策的方士各把姹紫嫣红亮黑的丹药倾倒,自炼丹房,随下水道,汇流至马厩外,刚巧有郎中令的部属,无意于洗漱时喝过一两口的……
这些丹药都是“真”的,只有多疑善妒寡恩、虎狼心肝的始皇帝,不相信。结果,“试”的人都活着,那最想活的人,却死掉!
他们乍醒,只晓得完成未尽的口号:
“愿陛下万寿无疆!”
现代人等,白云飞和朱莉莉如人鬼域,骇然失色。
蒙天放一看,就认得同袍:
“这是我的人!”
白云飞不再软弱了,他又获得大量的氧气和勇气,坚强地,故态复萌了。他也振臂一呼:‘“我的人过来!”
他的手下都归队,敌我又再壁垒分明了。白云飞兴奋得眼睛红了。不止蒙天放一个呢,这里有五十多个,全都是活着的武士俑!
“这将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你们知道吗?先攻下来再说!”
马上,双方对峙。
四下战鼓敲起,蒙天放下令:
“别让敌人击倒!小心!”
战车被策动,在地面击起火花,手中都是精工制作的青铜兵器,虽经二三千年地底埋藏,不蚀不锈,锋利依然,他们都是一片忠心的精锐部队,可惜——
时移世易,武器进步得太利害了,血肉之躯,又怎敌得过枪炮?蒙天放见他们一排排地冲锋陷阵,却又一个个地倒下来,心也疼了。但如何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变迁?他们的基本反应是却敌,以身相殉。
机场的夜灯照耀着,惨白的强光,如同水银灯下的战争场地,碧血黄沙中,呐喊格斗,原始的武器,只伐木劈石地厮杀,双方如潮地一时涌至此,一时涌至彼,死伤不少,血的腥味在空气溢泄。
白云飞攀上一架飞机,蒙天放怎肯计和人仅手?二人在机上纠缠。飞机一时之间未能起飞,失去控制,在地面乱转。螺旋桨把四下的人头整个切下来……
白云飞终于开动了飞机,蒙天放从没沙种峰验立足不稳,又见人渐升空,怔住的一刹.白云飞明小手快,拔出枪来,正待开枪,青铜剑已出,右臂吃了一招,手一麻,枪往地面堕下,他奋力一推、一踢,蒙天放也握不住剑,应声飞堕。翻身着地时,大地闷哼微露。蒙天放攫他不住,也立不起来。
白云飞夺得青铜剑,在低飞的机上,朝蒙天放力挥,剑风所至,眼看便死在自己的利器下了,忽而有人扑身在上,为他挡了这一到,受了重创。这是贪生怕死的朱莉莉!
蒙天放愤怒得全身发抖,脸孔扭曲,他要把他撕成碎片。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吼声,漫天漫地只有淮一的意念,便是报仇!
不过敌人转瞬飞远,他心焦如焚,地面有刚才堕下的手枪。他抬起,枪嘴指向自己。白云飞冷笑。浴血的朱莉莉,大口地喘着气,发不出声音:“别——”
他拎着这现代的武器,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突然,他记得了,在陵墓,朱莉莉曾如此地伤过他,他记得了:那管状物指向对方,桶上有个机关,他瞄准,一按,枪声一响,对了!就是这样——
飞机上轻敌的白云飞中枪了。
连人带机重重地撞向地面那孤零零的始皇帝灵柩。在那遥远的地方,轰然巨响,大火撕破了夜空,冲出重围,直蹿九天。大股的黑烟蟒柱,盘旋上升,在人见不着的高处,书写了一段兴亡史。
爆炸发生了。
以灵枪为中心点,地面开始下陷,山崩地裂。人、飞机的残骸、火海,都遭活埋,死伤之众不能幸免。
蒙天放抱着米莉莉觅地逃生,迄通在地,像用根粗糙的毛笔写着血书。他狂唤:
“冬儿!你不要死!”
在他的怀中,塌倒的金人巨像庇前下,有片小小方寸之地,她什么也记不起了,呀,只有三句台词,于此关头,不知如何便弹跳出来,她背诵着。是灵魂的回忆。抖擞余勇,喘息着: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时日无多,她越念越快,急急忙忙地:
“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她仍然是朱莉莉。在最后一刻,她毕竟回到现代了,不过,她到底也爱上他。他一点也听不清楚,因为,她被沙石扯进断层下,无底深潭——
他只拼命地狂奔,一直往前,身畔有她的余音:
“你不要死!我会再来的,等我!”
她会再来?
这信念支撑着他,活下去,等。
过了很久很久,地面恢复平静了,整个内城消失了,这秘密再也没人知道,又复长理。蒙天放颓然坐倒,不知过了多久。
“唉!”
——他听到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激战过后,这西安机场已经回复平静,只是地面一切现代化设备,飞机和人,都与最古老的文物一起埋葬,是谁为谁陪葬呢?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地面空余一道浅浅的界限。
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包括他那不死的爱情。
只是,他分明听到一下叹息。
蒙天放警觉地四下张望。
他见到一个身影。这是个意态阑珊的迟暮英雄,五十多岁了。他诧异于此竟有个幸免于难的局外人?
他问:
“这位老先生——”
太阳尚没升起呢,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如同举世孤寂的、眯设的独眼。薄明中,苍茫间,他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来。
他,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衣履仍是一等,已经不起岁月。目光依然单锋,不忽而威,不过鬓发残乱——整个人有点过气。他仰天一站。
蒙天放大吃一惊,倒退一步:
“陛下”
始皇帝望定他当年的臣子,仿如隔世。他深沉地道:
“徐福一去不返,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阳城外,惟未息心,及至五次巡行,病重沙丘,遂孤注一掷,吞下一颗残留之长生不老药。”
“陛下终于也吞下丹药了?”
他点头:
“朕假死之时,浑身发出奇臭,赵高与五六宦官,把联放置于可调节温度之辊轿车中,随车以一石鲍鱼辟臭,自九原直道抵达咸阳,葬于骊山陵。”
“陛下叱咤风云,可惜,世道已变。”
始皇帝自嘲地一笑:
“朕只赢得‘暴君’恶名,生生不息。”
“不,”蒙天放耿直地道:“‘是圣、是魔,千秋功过,未可轻议。”
“无故,”他面对这同一时代的、同一命运的英雄人物,有点款效:“朕与你,千秋不死,似亦难容于世。”
“陛下将何去何从?”
他静默一下,苦思:
“朕也不知,朕连立锥之地,亦付厥如。”
回首自己一手兴建的、辉煌而又宏伟的地宫,以为可以万世长居,雄霸天下。它花上了三十七年、七十二万人力、举国的财富…咖今亦归于尘土,再无觅处。是的,他连一个栖身之所也没有,举头不见片瓦。
始皇帝自怀中取出那枚保存到今时今日的“半两钱”,他一生喜欢赌博。只把钱币往高空一掷,它机灵打转。他道:
“好,见‘半两’二字,朕即往北行吸面,便朝南走。”
钱币终落在地上了,他见到这两个字,他一生的心血。他开始仰天狂笑,双目也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人不死,心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