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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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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车启动了,柱子一一闪过。那一根根柱子,像融化的饴糖粘在车体上,随后抵不过力量和速度,逐个脱落而去。他念道:今日幸运方位,月日(阴历月日)。若按幸运方向走或谋事,则事事顺利。按诸葛孔明的奇文遁甲法,将获得地球的运转带来的好运气。若一个月里三次朝幸运方位旅游,既能改变情绪,也能碰上好运气。坐车须100公里以上,步行则公里以上,并在那里呆10小时以上才能见效。东西南北方是0度范围,东北、东南、西北、西南方0度范围。今日的日辰是日(月),戊辰,阴历月日。不义之心是百事不成的征兆,切切留意。傲慢无礼为官灾,爱情有受挫之兆,过度贪婪会遭损受辱,须安分守己。贵人是戊生。虽有小利,但暴行堪忧。背信弃义会前功尽弃,故勿忘界限。变动是吉利的前兆,望循序渐进。吉方在北。此外,处世要避免积极,应随波逐流。当心有火灾和暴饮事故。家人有不测,勿东行。有收支不衡之虞。私事要谨慎,公事须果断。    
    他举目察看窗外。站名被人遮住了,看不见。他举手瞧了瞧手表。随后,重又埋头阅读起来。首都地下商家的通风状况很糟,污染严重。这一情况,在最近发表的论文《地下商家的通风状况之研究》中得到了披露。研究小组对首都二十四家地下商家所作的调查结果表明:通风和污染的指标,二氧化碳已超过建筑法规定的室内基准1000PPM,并大大超过众人常住所允许的浓度700PPM。灰尘超过了两倍,达1cm空气中0~0mg的污染度。一氧化碳达~9PPM,直逼限定基准10PPM。最近,地下商场猛增,顾客和常住人口急剧增加,但地下通风环境仍未得到改善。通风不良的主要原因是……    
    他眯起眼,朝先人导师所指的幸运方位望去。于是,电车抖动着身子驶向他所视的方向,接着像龙蛇般蜿蜒驶去。不久,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骑在龙蛇身上,想去哪儿就可以去那儿。他像牛仔竞技表演,身子弹上弹下,左右乱晃,但也摆脱不了没有通风设施的地下空间。他和电车在地下打转转,搅得尘雾弥漫,一片灰白。
    他在步行途中遇到了那男子。他先眨了好一会眼,随后显出好容易想起的表情,抓起他的手直晃。那男子依旧穿着油腻腻的绿色工作服。他问那男子近况如何,他“嗤”地一笑,拿起手中的工具包给他看,另一只手撩起了上衣,里边依旧挂着一串串工具。甭说不便,就是重量也够沉的。他从中取出一个大十字螺丝刀,微笑着在空中装出拧螺丝的样子。看来他现在仍在拧呀拆什么的。他话不多,但有口才,一开口,便让对方百听不厌。他的话颇有超然的戏谑味,引人入胜。见男子缄口不语,光做着无言的动作,他就说:    
    “你还是一样勤劳,不见一点疲惫的神色呢。”    
    “现在,我边劳动边想很多事情,可算是我的一大能事。一般的活儿我驾轻就熟,全自动化,所以有时间沉思默想。”    
    “想什么呀,一旦失手咋办?”    
    “那跟看闲眼或放任截然不同。复杂的活儿,要有精确的手的动作,动作越细密,我心里就越烦,像发红的灯泡丝。人们不是边干活边哼歌吗?我却代之以思考,所想的都大同小异。从我拿出工具干活的瞬间起,思考就占据了我的心。我也就算到位了。我常觉得自己手持一个螺丝刀或扳钳,被孤零零地抛到一个零部件构筑的世界里。机器按原定的指令转动着,有时因故障或事故彼此磨擦、火星四溅;有时相撞、折断或者倒塌。一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就奔到那儿拆呀,拧呀,敲打什么的,没完没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虚幻,只    
    有我来回不断的奔忙才是真实的存在。在这气喘吁吁、东奔西走之中,我的活儿结束了,我的意识才缓过气来。”    
    “所以,我总看见您手持螺丝刀走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处是千疮百孔的机器部件,不是吗?”    
    “不完全是。总之,我走在路上一见到螺丝,就会松开或拧上。当然,见了钉子也钉上或拔掉。在我看来螺丝或其他零件,可以分成在其位或不在其位两种。在其位便是善者,不在其位则属非善之列。我没什么明确的客观标准,只是按手和意识的协调结果办事:不善者除之,善者坚固之。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因我而起的交通事故或安全事故还不少呢。这样看来,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盲目的恐怖分子。听说这词近来挺流行的,是吗?”    
    “这样看来,目前宇宙飞船空中分解事件,也是搞错几颗螺丝钉的缘故吧?”    
    “那倒不是。富国朝空中抛洒巨款,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别忘了,我不只是制造事故,也防患于未然。在我看来,肇事与防患没差别,但我没混淆不清。干脆叫我精神病患者,我倒没话可说。而所谓精神病患者就看怎么定,只要有人想给他扣帽子,那他也就自动背上了黑锅。这很机械而且有效。每当我看见别人眼中闪烁这类隐秘需求时,就会沉入不同往常的遐想:我四周发出金属巨响、眩人眼目的无数机器,一下子全变成了无数人群,且毫无例外都患上了各类精神疾病。一般可分为精神分裂症、妄想症、感情障碍之忧郁症、躁病、人格障碍、全质性疾患、梅毒所致的疾病、精神生理性障碍、性障碍、酒精中毒精神障碍、肝病、神经衰弱等。不过,其中没有分类者和被分类者。他们身上都有一、两颗螺丝松了,或者拧得过紧。我就拿一把螺丝刀置身其中。当然,我也是个患者。我们周围是又高又宽的墙。风刮得很大,人们一律穿着直筒衣,有的嗤嗤地笑,有的大声呐喊,有的吃泥巴,有的对打。拿头撞墙、呜呜哭者有之,不断反复同一行为者有之,乜眼悄悄溜之者亦有之。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大叫着,又笑又哭。我手持螺丝刀追赶他们,他们就尖叫着逃跑。最终我抓住了他们,把螺丝刀贴在他们身上一个劲儿地拧,心狠手也狠。这时,不知谁抢过我手中的螺丝刀就跑,吓得我没命地追他。但我刚要逮住他,他就把螺丝刀扔给了另一个男子。他接过螺丝刀就往人群中跑,我得逮住他。他在奔跑途中,把螺丝刀悄悄丢到一个坐在地上发愣的男人膝头上。我有些放心了,因为那男子只顾瞧着前方,表情凄凉。然而,当我小心翼翼来到他跟前时,他却顽固地一笑,攥起螺丝刀,一跃而起,奔将起来。人们跟在我俩后面跑着。我咬紧牙关紧追,因为找不回螺丝刀就要出大事故。跑不动了,大家就拍手激励我们。不一会儿,围栏内全成了一群猴科动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也抓不住拿螺丝刀的人。当我被石头绊倒再站起来一看,他们也全都不跑了。他们都背着手,挤眉弄眼,大摆迷魂阵。螺丝刀看不见了,我不知所措地到处找。我笑容可掬或满面愁容向他们一一打听。他们面带着困惑的表情说不知道。终于,我蹲在地上揪发大哭起来,直到我有活儿为止。”    
    “您说话突然用了一种专家的语调。换句话说,是专为自己的专家。不过,心也挺软的,您是手拿螺丝刀的专家,不赖。可是,您自己身上松开的螺丝谁来拧?又是谁松开你拧得过紧的螺丝呢?”    
    “看来,您还没完全理解我的话。我对自己拿螺丝刀干的活儿,不觉得有多大意义。就是说,我有顽症,平时也多病缠身。因此,每当身体安康时,我反而感到不安,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我常讲一种谬论:人得有一种疾病,才能过上人样的生活。人有没有肉体真实的痛苦,两者的生活可有相当的差异,当然,那不能是慢性病;然而即便是慢性病,要想理解自己和生活,有病比没病好。照此类推,我身上松开的螺丝跟拧得过紧的螺丝都该原样保留。当然,世上不少人不断松开或拧紧螺丝,勤奋地生活着。可我不行。螺丝松得我身子松松垮垮、四分五裂,或者紧得关节僵硬以至折断,对此我没办法,也不想有办法。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如果有谁强行松开或拧紧我身心的螺丝,那我将完全丧失自我。那样的话,我会真的在大白天手拿螺丝刀追逐人们,随心所欲地往他们身上乱拧乱拆,最终被关进牢里,也傻笑着拿螺丝刀朝自己身上拧,也就是说,我想拧就拧,而不管自身、别人或者什么东西。当然,我不是为了他们,或者改善他们。所以,我刚才说自己是个盲目的恐怖分子。”    
    “懂了,我大体上明白了你近来的所思所想。现在,请拿开螺丝刀,不然要戳着我了,是不是突然看见我身上有螺丝可拧呀?”    
    我每天洗脸格外小心,因为一不留心就会倒霉。每当我用双手捧水抹脸时,就像自闭症患者那样头脑空空,只顾长时间反复着上下抹的动作,而且用力在掌心。故一有疏忽,手指准会戳到鼻尖或鼻孔里,由于水或肥皂的润滑作用,也会戳在嘴里的硬腭上,痛得格外厉害而持久。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专心盲目地抹脸,而且天天如此,毫不马虎。但可以肯定,这不是因为我特别爱干净,我并不喜欢洗漱。我干嘛要扯这些?现在,我像是在向谁写报告或投稿。每当我送走一天、想当日之事时,貌似平常的一动一行,似乎都饱含着极为深刻的戏剧性;即便再琐碎的事,只要你事后冷静地认真反思,瞻前顾后,做一番三维的立体思考,就能看到惯常的紧张、冲突和令人惊讶的戏剧性。那么,现在,我大谈我的洗脸习惯,是否想揭示某种隐蔽的真实或事实呢?
    直到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我并不认为生活中单独存在着另一种本质的真实,它比谁都更强烈地意识到我生活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倒不如说,我更接近乐观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我从寻常中寻思另一种不同的寻常,无非是想寻找维持我生活的最低乐趣罢了。在我看来,所谓寻常不过是一种颠三倒四,而忠实完成这一过程,便成了我生活中的惟一价值。这正符合我想过得原汁原味的意志。
    那么,我刚才所言的洗脸之中,是否有寻常的另一层含义呢?且慢。因为凡事未必一目了然、明白如画,需要有一定的耐心拭目以待。这正是我反复讲写日记这一无常行为的理由。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上述的一切行为,其实就是要把自己置于寻常之中。    
    洗脸一事已说完,我正想着口腔受伤的事儿。除了脸上,我的口腔里也常有伤口。吃饭咬舌是常事。上下犬齿咬舌头,痛得我大叫,舌根发麻,心情变得沮丧。即便最无意识的咀嚼食物行为,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    
    今晨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早餐有牛奶、蔬菜和面包切片。我把夹着蔬菜的面包片送进嘴时,烤得焦黄、坚硬的面包片顶到了软腭上。我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咬了一大口这所谓三明治的东西。一阵剧痛直抵牙根,吓得我忙吐出,伸手一摸,指头上沾着血。我感到惊慌失措,却也无可奈何。我手拿三明治惘然瞧着前方。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鳄鱼,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食物的情景,但那口中物巧妙地逃跑了,代之以一根长杆子竖在上下腭之间。垂直的木杆使鳄鱼合不上口。它为了吐出木杆挥尾捣脚,疼痛不止,诸如此类……也就是说,我的情况跟怎么也合不上大嘴的鳄鱼并无二致。我口中虽无木杆,但口腔两旁的疼痛如同那木杆叫我闭不上口。我嘴里流口水,却提不起下巴。如果我是条强壮的大鳄,那么,我也许能使劲折断木杆;但我却被这意外的一击打垮了,尝到了唾液里的血腥味。    
    这事现在该如何倒过来看呢?或者它如何把我倒过来?我眼前蓦地闪过那翻鱼肚白的死鳄鱼。那么我怎么样才能像它那样断气,泛着鱼肚白飘浮在寻常之上呢?这并非易事。因为我一般都半死不活地沉在水底下挣扎。    
    早上的事暂告一个段落。那么下午到晚饭前发生过什么事?我脑海中闪过种种记忆,犹如走马灯、电影和流水,没一个场景是静止不动的。稍等,刚有一个记忆频道卡给住了。那是一桩琐事:四点左右,我有了件意外事,便跟人合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后面坐着一个年青女子。我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在一个十字路口朝司机说了一句话;但我上车时忙于道谢,之后又只顾看前面,加上早下车,所以我没看清那女子的脸,直到下车转身之际,才意识到这一点。等我转身望去,车已跑了,只看到后窗里她的后脑勺。直到车子拐弯、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才醒过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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