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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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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举起最后一杯酒时,刚刚离开的服务员又返回来站在桌子旁等着他们。朴性稿无法抬头看他们,他怕自己轻率地抬起头时,所看到的表情同姜圭真、同自己的表情,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种没有预期的恐惧感携着醉意,一下子跳进他的心中;而在那样的恐惧中,他会看到一副曾经见过、但仍然非常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空荡荡的白色面孔上出现。    
    大约两年前的某一天,他正和妻子一起吃早饭,不知是谁在玄关按了门铃。他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胖得腮帮子都要爆炸的男人。他有些疑惑地没有马上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个男子突然伸出手里拿着的小包裹,似乎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一样用机械而飞速的语气说道:    
    “这是日本侨胞寄给老师的东西。鉴于最近时局的原因,我们邮局为了以防万一没有事先获得您的允许就开了封。日本本来就是怪异的地方嘛。幸亏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所以就送到您家来了。不过,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问题。不如拿着这个东西去派出所申报一下,这样各方面都会更安全一些。”    
    朴性稿糊里糊涂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裹,扫了一眼,已经被开了封的痕迹明显地留在那里。明黄色的信封有好几处被撕裂,上面到处贴着黄颜色的胶带。那封信里装的东西,依手感似乎是布料之类,而那吃力地包裹着它的、被肆意损坏的信封本身,无疑是一个被胁迫的标志。在邮件的传送过程中参与进来的某一第三者的粗糙的指印原封不动地、有意地保存在信封上。看到那副样子,他停止了一个劲咀嚼的动作。那一瞬间,他像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玻璃瓶,而那个玻璃瓶中是燃烧的愤怒,在左冲右突地喷射着自身的热量。    
    他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有点过分,但是他很清楚,是邮政检查当局使他毫无选择余地,只能感到愤怒。既然如此,被撕裂的信封里究竟装有什么是无所谓的问题。那个包裹无非就是他正被什么力量压迫着的象征,或是那一事实的不能移动的证据而已。当某种邪恶的东西巧妙地隐藏着的时候,想找出它粉碎它的自由意志之类尚有成为关键的余地;但是,一旦那个东西毫无顾忌地显露出自己的时候,面对它的个人意志根本就没有可插足的缝隙,剩下的唯有愤怒而已。
    那个胖男人显然丝毫也没有考虑过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片刻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朴性稿在那个男子说到去派出所申报时插话道:    
    “我不会申报这个物品,倒是有申告随便拆开国民邮件的邮政当局的打算。所以记着这些,就此告辞吧。”    
    听完他的话,那个男子说:“在法律上讲也……”但是看到朴性稿就要关门,便以不悦地神情盯了他一眼,转身下了楼梯。他望着那个男子肥胖的背影,对那份钝重和顽强感到一阵茫然的无奈。他拿着包裹关上门回到饭桌上,意识到妻子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便喃喃自语道:    
    “体制从粘在自己身上寄生的群体那里受到鼓舞,为证明其自身的正当性而不遗余力。问题是那帮人根本没弄清楚自己都在做着些什么勾当,误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体制的主人。人们往往极其厌恶被看得见的什么东西所从属;但当被那些看不见的,诸如金钱、意识形态等等所从属的时候,他们却会巧妙地安抚自己,使自己变形直至适合生存在那种状况中。这与把自我催眠的冲动当家常便饭没什么两样。当然,这不是当场就能怎样的事情,不过至少要清楚这样的事实——只有这样世界才会被改变——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东西会自动地正当化,变得理所当然,因此要不断怀疑,挑选出那些可疑的。这么一个邮件到我手里居然这么难,而荒唐之极的香港影片却能以一次数十部为规模理直气壮地冲进来肆意弄风造势,那阵风使人们在精神上变得萎靡之余失去自己。”    
    寄给他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件T恤衫和一封信。他长时间地注视妻子打开的T恤衫前后印着的图案:大韩民国的地图、紧握着的一双手,以及“向着相逢的广场”,“为了统一”等等字样,然后从开了口的信封中取出信,以澎湃的心情读下去:    
    赠送一件青年学生在国土纵断巡礼大行进中要穿的T恤衫。    
    引起整个民族、所有同胞关注的南北学生会谈时刻将近。由以南的青年学生发起,以北的青年学生积极呼应的此次板门店会谈,是为了解除民族分裂之痛苦的祖国青年学生的充满爱国赤诚之心的民族大事,同时又是必须要成就的绝对正当的一件事情。    
    生活在日本的侨胞学生,作为同一民族的青年学生当然也不能懈怠。我们始终为了实现这光荣的伟业而努力着,成立了包括113所大学的侨胞学生和朝鲜大学学生在内的“为了实现南北学生会谈的在日侨胞学生联合促进委员会”。我们决议汇集我们的力量与智慧,制作南北学友在国土纵断巡礼大行进中要穿的T恤衫送给他们。    
    这件衣服里浸润的,是尽管身在异国他乡、但要与祖国的学友一起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在    
    日侨胞学生们的热忱志向。    
    一分为二的祖国土地被一条行进路线所连接。南北学友在板门店相互拥抱的那一天,作为渴望统一的热忱之象征,希望一定要穿上这件衣服。    
    为了实现南北学生会谈的在日侨胞学生联合推进委员会    
    1998年7月,日本,东京    
    是既简略又铿锵有力的文字,但是为了急于表现意志的鲜明性而显出些许粗糙感。况且尽管他每次都试图理顺,但意思不通的地方还是有几处,词语之间的空格也被忽略。不仅如此,把“T偕茨”写成日本式的“T夏茨”,也不免让他心里感到一阵凉意。当然这些和他们实际上已做到的相比较,都不过是极其琐碎的点点滴滴;不过既然用文字来表明所思所想,却疏忽了韩语的文法,终不免让人感到他们对于即将要成就的事情,相比严正的认识,更多的是抽象的热忱。对细微事项的疏忽——或许是杞人忧天——说不定会成为他们的陷阱。    
    他不知该如何接受在他们眼里已经是老一辈的自己也收到了这件物品的事实。不过他暗自下决心,不再想那些相关的问题。他再次抖开T恤衫,白色的布料和蓝色的图案与字都很和谐。但是他仍然嘟囔着抱怨道:“为什么非得是白色?有时候也可以用更强烈的色彩嘛,哪怕是像那些无聊透顶的香港影片的血色呢。”    
    他把T恤衫放在膝盖上,脑海里不知不觉中浮现出给他送来邮件的那个男人的脸。他之所以想起他,可能是因为那件T恤衫的白色谙柿痢D歉瞿腥丝隙ㄒ泊蚩⒖垂羌⺄恤衫,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想法,只会随心所欲地破口大骂。朴性稿随即闭上眼睛,他怕再想下去就会永远忘不掉那个男子的面孔。不过他又马上睁开了双眼,然后一边想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一边从椅子上起身。T恤衫在他的腿上停留了片刻,随后顺着大腿像树挂或昆虫的残留物一样哧溜滑下来了。    
    走出酒馆时姜圭真明显神情疲倦。朴性稿半开玩笑地说,不能驯服于政府的这种处置,所以应该像个无政府主义者一样,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再喝一杯。但是姜圭真只是笑笑,朴性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一会儿,他们的车开到了市内一家旅馆门前,姜圭真似乎已经预定好了,先爬上楼梯从服务台取了房间的钥匙递给他。朴性稿从他手中接过后说要送他离开,姜圭真稍一犹豫后便也点头同意,二人一起下了楼。姜圭真一直在酒后驾驶,多亏道上汽车并不很多,因此朴性稿倒还能放下心来。    
    送完姜圭真回到客房,朴性稿随便冲了个澡,脖子上挂着毛巾在房里踱来踱去。精神和肠胃、嗓子都感到极度疲劳,但身体却不觉得很疲惫,所以为了早点入睡似乎应该再活动活动身体,多少放松一下;否则以这种状态躺在陌生的床上,恐怕会被失眠折腾一个晚上。说不定连失眠也会变得陌生,令他束手无策。
    他在房间里一直踱到腿发麻才上床,但仍然无法轻易入睡;好不容易入睡了,却又很快再次醒来,一看表才过了二三十分钟而已。他原来就有在陌生地方睡不着的毛病,但是像今天这么严重还是最近以来的第一次。到凌晨四点左右时他终于还是起来坐到被子上。在他看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极其不自然,在那里翻来覆去的自己也同样不自然。虽然也想过试试再喝一点,但是照他目前脑袋发晕、肚子发空的状态来看,几杯啤酒之类根本不能解决问题,除非干脆喝一杯加了毒品的酒把自己放倒。可是这么晚了,到哪里找毒品呢?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电话,迷迷糊糊地问能不能叫小姐?电话中女人的声音丝毫没有要掩饰睡意的意思,似乎嘴歪了一样反问道:“都这个时间了,哪有人愿意来啊!”他只好默默地放下电话站起身来,然后脸也没洗,穿上衣服走到外面。外面还真像个典型大陆性气候的地方,清晨的空气中涌动着凛冽的寒风。    
    一会儿工夫,他就走到两个中年女子跺着脚站着的地方。抬头一看是市区巴士终点站。即使坐上出租车也没什么好去处,于是他就随着她们跳上了刚好到站的巴士。似乎是辆刚从车库开出来的车,里面也是一样地冷。意想不到的是座位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人,有些两三个一丛聚在一起站着,还有几个可能身体还僵着,站在空座旁边凝视着窗外。车窗上还没起雾,迎着晨光那一面的玻璃,在冰冻的大气中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纹丝不动地望着乘客们的样子,突然联想到莫名其妙的画面,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一瞬间一阵寒意透过脊梁传遍全身,他不由自主地颤栗着。    
    他的两只眼睛因恶寒而缩成一团,透过眼睛能看到寒冬的窗外正下着夏天的梅雨。巴士正在雨中疾驰着。不知是不是天花板漏了,有雨水渗进了车厢里面。可是怎么看上面也没有雨水可以渗进来的地方。终于到处都开始滴答滴答,人们每回被雨滴打中都会尖叫一声,一边拍打着头发和肩膀一边的四处。一滴雨钻进了他的脖颈里,然后马上渗进他的衣服里,像冰一样凉的感觉无情地躲避着他的皮肤。他全身的皮肤整个起了鸡皮疙瘩,好像马上将要绷开或被撕裂一样。咧着嘴巴,紧闭双眼嘴巴,鼻尖扭曲着,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比到达高速巴士始发站时距头班车还早,从出租车下来时,外面正轻飘着雪花。他走进候车厅买了一张去汉城的巴士票,然后缩在塑胶椅子上,像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耳边广播说汽车已到,他仍然没有摆脱被雨水淋湿的感觉。然而像零下十七度的河水一样冰冻着的时间,只是一点一滴地、非常缓慢地在融化着。    
    写给姜兄。也许姜兄挂怀把我一个人留在旅店,所以自己也没睡好觉,一大早就回到我    
    的住地了吧?而后得知我清晨连包也没顾得上拿就出去了的事情,想着或许我留了纸条,于是再次环顾了房间。然后终于知道我没留下任何痕迹,于是心的一隅里感到一阵空虚。但是尽可能快一点把那份空虚之感清除掉吧。尽管我使姜兄感到了空虚,但这并不说明我自己疏忽了姜兄昨天一整天给予我的关怀。现在我想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谢。事实上今天凌晨我本打算写一封书信之类的东西,但我根本没有办法写出来。我即将要写的是为我们所谈的话题做一个结论,哪怕是暂定性的。但是以我当时落魄的心情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这么看来,在某种意义上现在我所写的这封信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句号。不过,现在我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勇气把这封信寄给姜兄。就算因为这封信到不了姜兄手中,于是姜兄始终无法清除与我相关的空虚感,使得我们之间留下什么误会之类,我也想以那样的方式掀开我们对话的一角。不过至少在这一瞬间我想郑重地与姜兄道个别。    
    再见。

三、正是引刻,以及此处

    为了在一侧墙的正中钉一个钉子,张号角耳朵上别着一支半长的铅笔,长时间地用卷尺量长度、算距离,上下椅子,终于得以在白墙上点下一个黑点。他把椅子推向旁边,后退几步,盯了一会儿那个点。它有着仿佛小蚂蚁一样的身形,在他继续凝望着的当儿挤出视线的缝隙,开始细微地蠕动。眼看它要消失在墙里面,他拿着台子上的锤子与钉子走到墙前,把钉子准确地放在那小小的蚂蚁身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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