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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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巧在了一起,那晚不快的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为了和朋友们在某一家酒馆会合,他们哥仨急急忙忙找了一家饭馆,就着米酒凑合吃完晚饭后,马上往约定的场所赶。他们中认得那个酒馆的只有张号角,因此,只好由他来带路。可是本来就是路盲的他一到密集着酒馆的那条小巷里,便认错了门,走进了另一家酒馆。他们一进去,像老板娘似的女人就把他们领到宽敞的座位上,亲自拿来消毒湿巾分发给他们,并问要不要点菜。张号角一边用消毒纸巾仔细地擦手,一边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地方。感到难为情的他只得对那个女人说明情况,并连声道歉,然后悄悄地把用脏了的纸巾推向桌子一边,半直着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半站着,以似乎挡住他的姿势,不悦地说道:“就这么走可怎么行啊?刚开张就这样,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啊?又不是挖土的人卖酒,再忙也该付纸巾的钱吧!不是我们做得过分,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嘛。”
听到这种极其世故而又显露出生意人本质的话,张号角突然感到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就算是同样世故地回答她“你以为我们是铲些土作为酒钱倒出来吗”,也不见得能消气。可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因为那条湿巾就绑在那里喝酒吧?他回头看朋友们,他们居然以“看你如何处置这尴尬的场面”的表情微笑着,若无其事地把眼神转向旁边。他一时不知所措,低头看了一眼湿纸巾,而后终于用拇指与食指捏住那有些变黑的一角,抬到眼睛那么高的地方问那个女人:“好,那这块纸巾到底值多少钱?”他一说完,所有人的眼神就一起转向那如同不知原形的怪物一样吊在半空中的纸巾。那女人也愣愣地盯着默不作声。此时张号角接着说道:“不是问你这条纸巾是多少钱吗?知道价格我们才能结算费用走人啊!”他一说完,站在一旁的朋友们便哄堂大笑起来,笑声中不知是谁说,一块纸巾多算点给一千块钱吧。就在这时,正与他们一起笑着的张号角,看到酒馆老板娘的表情,嘎然停住了笑。她涨红着脸,用冷酷的眼神瞪着他,而他也面无表情地迎着她冷冷的视线。一会儿,张号角把纸巾扔在桌上,边说“会再来的”边起了身。将要走出门时他回头瞟了一眼,老板娘仍然以那样的姿势茫然坐在那儿,盯着前方。或许她正经由这小小的冲击反省自己何时起为了赚钱而如此匆忙。当然,也许她并不是在反省,而是思忖着如何安慰自己受伤的自尊心。说不定他们一从视野中消失,她就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为了拿洒在门口的盐而奔向厨房。想到这里,张号角突然感到一种苦涩的悔恨涌上心头,说不出的沉闷。刚才他以极其轻薄而无聊的方式展开事件,并自得其乐地嘻嘻哈哈了一番,然而却依然没有卸掉丝毫的人生负荷,相反,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的自责感更深地浸透到了内心里。
当张号角在朴性稿屋里与他面对面坐着,不厌其烦地讲述那长长的故事时,朴性稿把手放在桌子上,用两个手指轻轻描出张号角的话使自己联想到的东西的轮廓。用手指画轻易就能成形,可是要想把它们再用笔描到纸上,却怎么也不行。手指在光滑的白色桌面上翻来覆去,画出的轮廓奇形怪状,既像植物,又像动物。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终于手指画的主人公从鼻子中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瘫在了那里,这时张号角也结束了他那冗长的故事。他一直在期待着朴性稿作出反应,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直到他难以忍受那别扭的沉默而起身走向
窗边,朴性稿才以敷衍的语气说:
“并不是旁敲侧击地说你,养小孩可以观察到他逐渐长大而学会一个个人间世故和禁忌的过程,但观察本身是件痛苦的事情。另一方面,通过观察又可以感到成长的可爱、让人欣慰。事实上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悬挂在我们的头顶和周边的密密麻麻的禁忌之网,在不断地让我们受挫的同时,又让我们从中感觉到自我。你的故事只是被完全围困在禁忌之网中,认清是何物将自己围困而己。”
“乍一听到这些话有些让我糊涂。我想说的或想听的并非是这些,只是在刚才为止我们的对话脉络中……”
“在我看来,那天你所经历的只不过是各自自我立场的相互碰撞而已,所谓各自的立场就是指对大人而言复杂多端的禁忌。因此,极端地说,谁都不能借口社会化,或是制度化的善行,给任何人定罪。那不过是一堆臭狗屎。不过你不会是想说,包括那个老板娘在内,世上所有的人都像那块脏兮兮的湿纸巾吧?”
“当然不是那样,因为那终究还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如果说谁是湿纸巾的话,那也就是我自己,而且是一次性的。不过现在你弄得我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尽管起初让我说话的是你自己。”
“没错。那么,总之一句话,你是自尊心受到伤害了。”
“也许吧。可是如何能那么轻易地下定论呢?”
“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一起玩儿得好好的,突然有一方说不想再玩儿了,或者要回家,另一方自然会因自尊心受损而冒火,可是又不能缠着不让他走。”
“可那是一起玩儿的时候,当然很可能会那样。”
“不过说句玩笑话,不能因为‘一起玩儿’就得一辈子陪他玩儿。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提出那种要求。不管是在偶然碰到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之间,还是命中注定相遇相爱的男女之间,道理是一样的。世上哪有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要形影不离的道理?只不过是我们自发地相随而已。”
张号角一边听着朴性稿的话,一边站在那里,将桌子一侧的书一本本拿过来堆在自己面前,这时他停住手看着朴性稿说道:
“这并不是单纯的娱乐或爱情问题吧?就拿现在你和我同处一个空间来说,也有一个主导权的问题。对我而言,活在世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与主导权问题有关,因此,我透彻地了解到,不管是什么人,特别对主导权的方向敏感的那一类人,他们出于本能地会为任何事情规定大势,对远离大势或是被置之门外的人都毫无余地地以冷漠的态度对待,而对那些离大势只有一步之遥的人们,则采取巧妙的价值保留态度。因为尽管现在处于弱势,但是未来会怎样还是未知数。对他们而言,主导权的争斗就是人生。这一类人或者是实际握有当前主导权的集团,或者为了获得主导权而正在努力的集团,或者是二者的混合。当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而只是作为局外人持观望态度的那一类别中,同样也可能存在这种人。如此看来,在某种意义上主导权这个词语本身过于非伦理化,因此,把它挂在嘴边上也可以是极其非伦理化的行为。”
朴性稿把水壶里的水倒进空咖啡杯里,等杯底的咖啡痕迹一融化,便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水比想象的要烫一些。
“没错。不过现在你是想说真实偏向于主导权这一老掉牙的话题吗?我们的对话是怎么转到这儿的?看来现在的主导权掌握在你手中啊。到底什么东西让你把那些非伦理化的词语挂在嘴边,并最终使你不得不发动虚无的自我意识来结束它?或许弄清这一点才是最重要最伦理化的行为。”
“难道你还不懂吗?主导权这句话公然被议论,是因为那里的风气虚弱,存在一些已成为痼疾的问题。还有,在某种意义上我现在正怀疑你。我一直在旁关注着你,确认你身上频频隐现的类似领袖气质的东西。”
“领袖气质……哦,我无意辩解,我只不过是在处理事情时尊重了集体的效率并稍稍强化了它而已……况且,我对人类拥有资质的平等性持有信赖态度,特别是在阅读有关伟大历史人物的故事时……”
“那就是领袖气质的本质吧。承认人人平等,但其中却俨然存在着主导权。是否该这样说呢,尊重个人的立场,但也决不能忽视比之更宏大的立场。你所说的气质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是张号角没有回答他,反而拉过椅子坐到朴性稿的桌子对面。他身边高高码放着的书塔令人感到紧张。他沉默地望着朴性稿,嘴角露出似隐似现的微笑,举起手把手掌贴在书堆最下面,慢慢施加力量。书塔前后摇晃了一下,便倒向了前方,撞在桌面上四处迸散。桌子上的茶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水壶也流着水弹到地上。有几本书落在朴性稿的膝盖上,但他却纹丝不动地只凝视了它们一会儿,而后抬眼看着张号角。
他认为张号角会涨红了脸大吼“干嘛老用这些提问来弄脏我的嘴!”或是用手指随便捏起一本书,以挖苦的语气问“这些书全部加起来能值多少钱?”但意想不到的是,肇事者张号角的表情反而深深地凝固着,同时不安地左右摇晃着。朴性稿望着他半低着的怪怪的脸,心里产生了一种预感:总有一天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他眼前的张号角突然张开嘴巴大喊大叫,涨红着脸,紧接着一手举着火把似的东西,走
近一座新建的高楼,点燃了写着“庆祝竣工”一类字句的条幅。挂在建筑物四周的条幅瞬间被包围在火焰中。从大楼门口处跑出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扑向他,围着他滥施拳脚。他被打断了两根手指,脸肿得高高的,还被他们拖着走。水泥地上滴下他的血,片刻之后他的样子从朴性稿的视野中完全消失。
朴性稿直到张号角走出警察署正门又过了马路,都没有暴露自己。他知道张号角为了打电话会去有公用电话的马路对面。几天未见,他的样子似乎有了整体性的变化。他像一个大白天从洞穴中跑到外面的野生动物,用有些弱视的目光环顾着四周,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不知所措。当他走到电话机跟前时,朴性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别扭地笑了一下。张号角一愣,随即放弃了打电话,毫无表情地转身离去,片刻后没入了一个巷口。也许心中已经决定了要去的地方,他的脚步毫不犹豫。朴性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马路没多久,出现了气派而密集的住宅区,路口到处都有小小的店铺从高墙之间探出狭小的入口。他们走过被严重污染、流着黑水的水沟上搭着的小桥。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前面的张号角,停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门口,小酒楼紧挨着水沟的路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朴性稿,随即拉开玻璃推拉门钻到了里面。
朴性稿走近一看,张号角正站在门口愣愣地环顾着巴掌大的空间。左侧墙角上只有三张桌子挨在一起,好不容易维持着平衡。右侧用来烹调的操作台上放着一把大大的菜刀和一个粘着食物渣的菜板,旁边放着一台相对室内空间而言过大的冰箱,半掩着通向后门的狭窄的过道。朴性稿轻轻一拉门旁生了锈的铁椅子,马上就有比想象要大得多的刺耳的噪音从地面传来,随即桌底下窜出一只大灰猫,绕过他的脚冲出门外。
这才听到动静的主人拉开从入口对面不过三四步之遥的门伸出头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看到张号角就那样屁股贴着炕坐着,嘴角浮出微笑。可是因为皱纹又深又多,哪张脸尽管是笑着的,看起来却像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张号角微微点头致意后,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老婆婆收回那毫无弹性可言的脸皮上好不容易浮现出的微笑,用那瞬间皱回去的表情,一边把一只脚抬出门槛,一边说道:
“干嘛还站着?快坐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张号角拉着长长的话尾,有些不高兴地用别扭的方言答道。朴性稿能听出张号角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舒服的情绪,艰难地说了句玩笑话。桌子好赖还有三张,他却夸张地说不好找可坐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座儿脏啊?”
老婆婆似乎挺认真地接续着她的话。张号角只好以泄气的表情嘟囔道:“这是哪儿的话?玩笑话也接不好,看来老奶奶真的是老了。”老婆婆随即用毫不相干的话回应了一句。张号角按老婆婆刚刚回应的话,一屁股坐到门前的那把椅子上。
他们点了猪血醒酒汤和简单的小菜、一大酒盅饭酒,然后开始慢慢地边吃边喝。朴性稿一坐下来就请老婆婆拿来一块生豆腐给张号角,但张号角连碰都不碰,任其搁在那里。老婆婆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号角随便敷衍了几句,感到心乱如麻、烦躁不已。看着他那副样子,朴性稿也感到郁闷;瞟着那块豆腐,不得不承认自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