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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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疼得她一身都在发抖,学生们好奇地望着她,韩灵手扶讲台,感觉身子又冷又热,胸口有一把大锤一直在不停地敲,耳边轰轰鸣响,心里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哑着嗓子说:“同学们,老师……老师有点不舒服,大家自习吧。”说完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晚上回家收拾东西,慢慢的,一切都想起来了。是的,一切都想起来了,过去那么多年,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真切。每一个肖然,20岁的、21岁的、28岁的,都来到了面前,微笑着、烦恼着、像个孩子一样来到了面前。摸摸他的脸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那上面还有你留下的伤,韩灵想:他从来没骂过你,是的,没骂过;他从来没打过你,是的,没打过;他从来都那么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到火车站,售票员说没有座位了,要不要?韩灵大声回答:“要!站票也要!”挤吧,你们都来挤吧,就这么挤到了北京,北京是伤心之地,那年在这里送他去深圳,他说什么了?“别哭,亲爱的,我们会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的,韩灵想,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就这么死了!从北京到广州,终于有了座位,24个小时的旅程,她一直没吃没喝,我不渴,我也不饿,韩灵想,想着你,我就不渴了,想着你,我就不饿了。对面的小两口正在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他们是南下打工的吧,他们正在笑呢。小伙子笑着看了你一眼,对他的女朋友说:“深圳是个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买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抛了起来,也是这么说的,“深圳多好啊,”他说,“亲爱的,这是我们的天堂。”而现在呢,韩灵直直地看着那对情侣,心里慢慢地叫着那个名字,想亲爱的,现在哪里又是我们的天堂?在广州下车,韩灵买了一张边防证。边防证80元一张,不讲价,不讲价就不讲价吧,这钱是为他花的,不要说80,就是800也要买。
第三十二章(2)
慕容雪村
韩灵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突然想起一句话:“我很穷,但是我很爱你。”这话是谁说的?她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很多人在那儿排队。你要打个电话吗?韩灵站进队伍里。1993年也是在这里,你告诉他你到广州了,他是怎么说的?“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接你。”喂,到你了!后面的人催她,韩灵拿起电话,按了几个键,突然想起来那人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韩灵猛然醒了过来,扔下电话就往外走,泪水在眼框里滚滚地转,她拼命憋着不让它流出来,心里想:“你这个骗子,你不会来接我了!
”我想像着,你也在想像着。当那个女人像幽灵一样漂浮在人群的旷野,当星辰一日日东升西落,世间一如往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命不过是一场虚妄之旅,一个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但活着的人最终也要走向那个终点,就像夜风中那盏摇摇欲灭的灯,亮过了,挣扎过了,最终还是归于沉寂。而一切悲欢,一切或真或假的情感,都将在光阴之水中冲刷殆尽,消失无痕。卫媛说:“遗体告别那天我去了,别人都哭,就我没哭,我总感觉他还没死,好像随时会坐起来对我说:'看,你又输了,我逗你玩儿呢。'”卫媛最后一次见肖然,是她26岁的生日。在丰林酒店吃完饭后,两个人到酒吧坐了一会儿,那时还没到上客时间,酒吧里人影寥落,不远处有好几个衣冠楚楚的帅哥,在灯光下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他们。
卫媛明知故问,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肖然抽着烟不理她,卫媛假装生气,伸手掐了他一把,说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埃话刚说完,肖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招呼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帅哥,说你,过来!那帅哥翩翩扭腰,像蝴蝶一样喷香地飞了过来,肖然仰仰下巴,“这位女士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告诉她。”卫媛脸刷地红了,那帅哥倒很大方,嫣然一笑道:“我呢,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专门帮客人排解忧愁来的。”一口纯正的台湾国语,听得卫媛低头偷笑。肖然接着问:“你,陪她上床,一晚上要多少钱?”这下轮到帅哥不好意思了,忸忸怩怩了半天,说这个这个,蛮不好意思的啊,我们没这个服务项目。肖然哼了一声,叫门口的赵宝刚:“把包拿过来,”然后掏出一摞百元美钞,说这是一万美元,你再跟我说一遍,你们没这个服务项目?!帅哥眼都直了,看着那摞绿纸直叭嗒嘴,正想改口,卫媛早像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幽怨地发嗔:“肖然,你把我当什么了!”然后扭头就走,肖然不理她,挥挥手把帅哥轰走,自顾自地在那儿抽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卫媛走了几步,看见他没动地方,又讪讪地走回来,说我警告你啊,以后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肖然说谁跟你开玩笑,“你今天把这鸭带回去,明天就给你买辆法拉利。”卫媛气鼓鼓地坐下,说十辆法拉利也不行。
想一想又有点后悔,那可是法拉利啊,要搁平时,要最普通的保时捷他都不一定肯,再说那辆破MR2她早就开烦了。合计了半天,想探探敌人的虚实,说我跟别的男人上床,你真的不生气?这时音乐声大作,酒吧里洒满缤纷光影,肖然眼里光芒一闪,像鹰一样直直地逼视着她,卫媛心虚了,左顾右盼地躲闪着,看那光芒慢慢黯淡下来,就像一盏烧尽烧干的油灯。过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告诉卫媛:“你走吧,真没意思。”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每次打电话过去他都淡淡的,不亲热,也不客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2002年元旦前,工商局到她的美容院检查,说她超范围经营,要罚款、要封店,还声称要吊销执照,卫媛急得快哭了,向他求救,肖然嘿嘿一笑,说我倒有个办法,卫媛赶紧问什么办法,肖然静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你陪他们睡一觉,肯定就没事了。”卫媛气得大吼,说你以为我不敢啊,“我今天就睡给你看!”吼了两遍,再想说话时,电话里早就没了声音。
为这事卫媛一个月没给他打电话。她不找他,他永远也不会来找她,过了一个月,卫媛实在熬不住了,又拨通了他的手机,刚哭了第一声,就听见肖然叹气:“唉,又是你输了,真没意思。”钟曼琳事件上了报纸,港姐风波也闹得沸沸扬扬,卫媛看了听了,气得抓狂不已,恨不能揪过他来咬上两口,但拨过去才知道,这王八蛋换手机都不告诉她,卫媛又绝望又伤心,喝了一点酒,心里发狠,一路飚到到丰林酒店,点名找到那个帅哥。原来也不用一万美元,一千人民币就能将之拿下。卫媛驾靓车,载美男,幽怨而归。衣服也脱了,子弹也上膛了,真要开枪时却突然难受起来,心想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埃正幽怨着,忽然听见外面有轻轻的响动。她心里一跳,一把推开伏在她下身的帅哥,脚不点地的跑了出来,二楼客厅里没人,继续往下跑,看见房门大开,她追出去,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刚转过楼角,电梯门已经轰然关上,透过最后一丝细细小小的缝隙,她清楚地看见了赵宝刚那木雕泥塑一般的脸。
第三十三章(1)
慕容雪村
当你走过,风会停,树会静,宿鸟纷纷飞起。乌云重重的黑夜,神秘的光从天而降,树叶摇动,纸片纷飞,水龙头突然打开,哗哗地流水,无人的楼道里,灯一盏盏地亮起来,久无人住的空房子里轻轻地传出声音,吵架声、呻吟声,一个女人长长地叹息,一个孩子格格地笑。是谁在角落里幽幽地哭泣?猫低鸣,狗狂吠,一台电视突然打开,画面浮现,声音响起,然而没有一个观者。
你又来了。寂静的夜里,你无息无息地走着,刘元忽然醒来,陈启明忽然醒来,韩灵和卫媛同时睁开眼睛。你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害怕地躲闪,但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肖然。你要找的东西,活着的时候它离你很远,你死之后,它从来都没出现过。
上路吧,该上路了。一支烟不能抽到天亮,一只手抓不住所有的人。
那支烟还在燃烧,淡蓝色的烟雾轻轻浮起,越飘越淡,终于消失无踪。你轻轻地走出门,神秘的风吹起窗帘,你看着窗外的繁华街市,目光及处,每一盏灯都亮了起来。你走到电梯旁,电梯空空地打开,又空空地关上。你直落而下。你的车还停在那里,五公分钢板,打不碎的玻璃,480万的防弹奔驰。你坐进去,上路吧,不用等保镖了,他有自己的家。
你醉了。你知道自己醉了,要不然世界为什么转得这么厉害?有人叮嘱你小心开车。你笑了,为什么要小心?这么坚固的车,这么熟悉的路,再说,你刚杀了人。对,你杀了人,杀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杀了那么多,为什么要小心?红灯。红灯是停车的意思,这个你知道,所以你又笑了。这是红荔路还是深南路?哪条路你都不怕,你不怕罚款,你有的是钱。你也不怕吊销驾照,谁敢吊销你的驾照?所以,闯过去吧,踩一下油门,闯过去。这是滨海大道吗,开快点,再快点,开到200公里,为什么要小心?你什么都不怕。旁边有一辆破广本,陈启明开的就是破广本。
陈启明靠过来了,你紧急转舵,直撞过去,逗逗他。陈启明怕了,哈哈哈,他撞到栏杆上了,这个陈启明,还是那么胆小,不敢跟你玩碰碰车,真没意思。
碰碰车?对,是碰碰车。八块钱一张门票,你买两张,要不要再买两罐可乐?算了吧,钱不多了。那是90年吧,不,你记起来了,是91年,你要毕业了,带韩灵去游乐常上车吧上车吧,韩灵害怕了,她胆子真小,她胆子一直都那么小,你看着她,觉得很心疼,是吗?你喃喃自语:是的,我很心疼。你转来转去地撞她,她要哭了。你停下车,抱着她,亲爱的,别哭,这只是个游戏。她还在哭,她还在哭,她哭得那么伤心,你更心疼了,紧紧地抱着她,安慰她,“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你不怕肉麻,因为这是爱情,不是别的,它是爱情。韩灵不哭了,她抱了你一下,害羞地跑开了,她脸红的样子真好看。是谁在在远处叫你?“肖然,肖然!”你有点糊涂了,转过头,大声问:谁?谁是肖然?肖然在哪里?肖然正在路上。按照广东人的说法,那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
他闯过三个红灯,撞坏两处栏杆,以200公里的时速在滨海大道上狂奔,几次都差点跟人撞车。
他似乎已经疯了。他喝了不少酒,但根据交警的调查报告,这并不足以让他丧失理智,他赶走了赵宝刚,砸烂了“蓝猫”夜总会的镜子,尹虹送他出门时,他两眼血红,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那个香港司机姓林,受命往蛇口码头送货,他一路都在注意那辆黑色奔驰。因为车很少,所以他一直占着超车道,奔驰很奇怪,开得歪歪扭扭的,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像喝醉了的螃蟹。有一段时间它已经超了过去,快得连影都看不到。经过红树林时,林司机往外瞟了一眼,看见它就停在马路中央,开车的家伙蹲在地上,嘴里噢噢地叫,不知道在干什么。林司机没在意,踩着油门冲了过去,没到十分钟,它就飞快地追了上来,林司机感觉不对,看了一眼后视镜,那辆奔驰正直冲而来,速度快得像离弦之箭,眼看就要撞上了,他赶紧转舵避让,刚偏过车头,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
第三十三章(2)
慕容雪村
“就像地震了一样,”林司机说,“车身一抖,我就知道完了。”你驾车疾冲,这世界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横行。他们都怕你,一见你就要躲开,你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他们都怕你,你骗钱,你杀人,你滥嫖滥赌,你甚至还吸毒,你发誓永不碰这个的。
你抽大麻、吸白粉、注射最高纯度的针剂,迷醉的时候你总是看见从前,醒来后恨不能马上去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还挂念什么?留恋什么?犹豫什么?这个虚伪
邪恶的世界,最老实的人都会说谎,最坚贞的人都会偷情,你不要他们,不要他们,他们也不要你,他们都在笑你,听啊,满世界都是疯狂的笑声,阴险的、邪恶的、疯狂的笑声!你恶心了,停下车,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