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福尔摩斯-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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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是去了,可我没看见。我已经有二十天没看见他们,为什么今天就一定应该看
见?”男孩子突然委屈起来。
二十天这个数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也也的普通同学,这份关心是否过于精确?况且
在打人者不多的话语中,也鲜明地出现了时间概念。这其中,可有蛛丝马迹的联系?
“听说你说过让也也和维娅从你家门前的丁字路口过?”我问。
“没有。”周东矢口否认。
本来这不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但他的否认,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
“也也,周东是否说过这个话?”我提问证人。
“说过的,周东,你忘了,那是在X时X地……”也也很热心地提示他的朋友。
“没有。”周东依旧断然拒绝。
这其中有鬼:谎言必然企图遮盖什么。尽管他不是凶手,我要通过他,把疤孩子找出
来。
“阿姨知道不是你。也也与你是好同学,也也挨了打,你应该帮助阿姨。也也没有死,
也没有瞎了眼睛,以后总会把疤孩子认出来。你说了,阿姨有奖赏。”
我觉得自己的活,不但苍白无力,而且充满虚伪。我对面前这个比我还高的长胡须的男
孩十分仇恨,几乎认定他是一个阴险的幕后策划者,苦于没有证据。我要借他的手拿到这证
据,便使用胡萝卜加大棒。
事情绝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周东显得比我老练:“阿姨的意思是说我和打人的人认
识,可我确实不认识。您要是还不相信我,这样吧,明早上您领着也也到我们学校去,跟教
导处说,让同学们站成一排,让也也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这样总行了吧!”
这一次我不仅是瞠目结舌,简直是目瞪口呆。周东这样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办法算得
上完美无缺。也也跃跃欲试:“脸上的疤,如果是刀子划的,大约过多长时间就看不出来
了?”。
“要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太阳照射之后,伤疤才会消失。”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我是一定可以认出来的。”也也很有把握。
周东的母亲见自己儿子处事得体,不觉得意:“就这么着办吧!明天你领上你儿子,到
我儿子的学校去查,查到了,自然什么都清焚了。查不到,与我们无关。您说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成年人,落入了一个少年的圈套,他的无懈可击
在我看来满是缝隙,从中逼射出少年人的阴冷!我养育了也也的单纯和善良,我以为所有的
少年人都对成年人唯唯诺诺。没想到这刚长出胡须的男孩子,为我划出了一条马陵道,我百
不情愿,却只有乖乖地走下去。
我拉着也也回家。城市到处有刺目的灯光,黑夜便显得支离破碎,像牛奶杯卫浮动的铅
笔灰。
家在六楼。在心情不好又没吃饭的时候,家好像修建在天上。也也的手已饿得瘫软,他
要我拉他上楼。
楼梯里所有的灯泡都不亮,这在公寓楼里很正常。总算走到家门,突然在黑黝黝的背景
中矗起一个更为黑黝黝的人影。
我没有害怕。心灵好疲惫,已没有害怕的能量。再说儿子在身边,我要保持尊严。
“谁?”我问。
“我。”答道。是个女人。
中国人的社交面窄,一个“我”字延续出的音域,已足以让人分辨出身份,但我不知道
她是谁。
“我是维娅的妈妈。”她说。
今天我注定要同许多的妈妈打交道。我刚从她那儿出来不久,她又想起了什么话要对我
说?
也也满脸沮丧,他的馄饨看来是吃不上了。干涸的馄饨皮裹着橙红色的肉馅依稀透明,
乍着双翅好像一只只肉燕。“你去吃方便面吧!”我吩咐道,也也听话地走进厨房。
“我来跟你说……我早就想跟你说,可是刚才孩子在。不要让孩子听见。我知道这件
事……不,是我猜到的。我不想说,可是我还得说……都是孩子,都是妈妈……”漂亮的女
人颠三倒四,你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唯一的只有等待。
“你的孩子是为我的孩子挨的打。”她的语句突然流畅起来,好像水龙头脱了扣,大股
水流奔涌而出。
“维娅漂亮。当然当妈的夸自己女儿漂亮是不谦虚的,可这是实事求是。我什么都不
怕,我就怕维娅漂亮,我小时候就很漂亮,我知道那种滋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翘
而弯曲的睫毛在她脸上,刷出浓密的阴影。
“您现在也很漂亮。”这话不合时宜,但确为我此时所感。
“不!我老了。我不是想说这个。”她猛地摇头,好像刚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要甩去满
脸的水珠。
“还是漂亮好。”我说,不知是反驳她还是阐述自己的观点。我曾想过以后给也也找妻
子,一定挑个漂亮的女孩,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个漂亮如洋娃娃的孙子或者孙女了!“漂亮
不好!”漂亮的女人顽强辩驳:“有许多人拉住维碰,给她写信、递条子,在我们家的窗台
下喊她的名字,好像她是个放荡的女孩。”
“所以我不让维娅同任何男孩子讲话,不许与他们同路。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你家也
也,也也乖,有家教,知书达礼……”我很想谦虚一下。漂亮女人用手掌朝我口的方向一
挡,干脆得像电影里抓俘虏的噤声动作:“是这么回事,也也让人放心。还有很重要的一
条,也也比维哑,他还什么都不懂……”
啊!我的儿子!在你还什么都不懂,连自己都不能保护的时候,已经被人在暗处强行赋
予了骑士的责任。
我不知道为儿子悲哀还是骄傲。
“这次也也挨打,肯定是为了维娅。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不来同你说,我良心不
安。一定是什么男孩想同维娅好,维娅不理他。维娅听话,这我有数。那个男孩就把怒火迁
到也也身上,以为是也也占据了维娅的心。事情就是这样,他就叫人把也也打了一顿。我想
出来答案,跑来告你……”女人说完,垂下眼帘。我再看不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见两道
残月似的黑色弧线。
我立即断定了这推断铁一般的不容置疑。
周东喜欢上了维娅。这一切如何开始,已无从考证,就像你说不出第一片绿叶是何时萌
生。周东借也也维娅上学之际,在路边同他心中的女孩讲话。哪怕不讲话,就是看一眼也
好。
于是丁字路口的晨雾中,每天都仁立着一个潇洒的男孩。
也也和维娅上学有好几条路走,就像语文试卷中的填写同义词。两个一无所知的孩子时
而从这条路走,时而从那条路走,随心所欲,毫无规律可循。
潇洒的男孩便常常空等。
那是怎样的空寥、寂寞和惆怅,男孩一生中第一次品尝到了浓烈的失望。
于是他思索再三,他找到了陪伴女孩的小男孩——我的儿子也也,对他说:以后你们从
我家门前过。我猜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定装着若无其事,心里一定叮叮当当。
也也一定答应得很干脆,他是那种乐于助人的孩子。但其后,他把这件事忘了。他既没
有利用自己对维娅的影响力,暗中左右行路的方向,也没有觉察到这种要求的异常,想出任
何应对的策略。两只快快乐乐的小鸟,一个月没有从丁字路口过。
前半个月,潇洒的男孩像钟表一样准时出现,风雨无阻。无数辆自行车闪光的车圈在他
面前驶过,但没有那个女孩。一直等到完全丧失希望,他才蹒跚回家。他那瘦弱的妈妈也许
会探摸他的头,因为他脸色十分难看。
在经历了等待、焦虑、阴郁、刻毒之后,所有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生
出一种新的物质,叫做仇恨。
后半个月,男孩策划了一个阴谋。他雇请了两个打手,教他们认清哪个是也也。他和也
也偎在一起亲密嘻笑的像片,一定也让疤孩子看过……
我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像风雨中一扇破旧的窗户。
“我走了。我心里很难过,自己没有更多的力量能帮助你。我只好告诉维娅,明天上学
自己去,不要与也也一块儿走。”
“不!不要这样!”我急忙阻止:“一同上学并无过错。这样无缘无故地不准他们同
行,我们将如何解释?这是一种邪恶,对邪恶不应低头。”我握住漂亮女人的手,她清秀的
指骨像琴弦一样抖动。
终于,丈夫回来了。
“看看你的儿子吧!”我把也也推到他面前。
“打架打的。”丈夫毕竟是男子汉,全然没有吃惊,瞬间做出准确判断
“是叫人家打的!”我把儿子支开,把两次出访及维娅妈妈的回访和我的全部推断,一
股脑儿告诉他。
“先吃饭好吗?我肚子饿了。”他平缓地说。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觉得近于冷酷。儿子被人打成这样,老子却只关心自己的肚
子!
“我还没有吃饭呢!吃吧吃吧!让儿子被人打死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嚷,所有的矜
待所有的镇定都在丈夫面前化为灰烬。
“那我们一起吃。”丈夫不动声色地说,然后走进厨房,把纱翅帽般的馄饨丢进开水
锅。数量太少,他就把干枯的面片也丢进去。锅内倒海翻江。
“好了。”他说。
我不理他。他找不到香油瓶,我也不告诉他,听任他把花生油倒进汤里。
我不吃。看他一个人吃。我等着他来劝我,他不劝,一个人吃得饱饱。
“现在,我到周东家去。”他站在门口,懒洋洋地说。
我想外战正紧,不可再进内讧,对他说:“我已经去过了,软硬兼施,那孩子什么也没
有讲,像刘胡兰在敌人的铡刀前一样坚强。他的母亲还护犊子。”
“那孩子什么都会说的。”丈夫胸有成竹。
“你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诧。那孩子策划周密,手段凶狠,绝非一般少年。
“因为我是男子汉!这种事,妇道人家出面是没有用的!再能干的妈妈也是妈妈,而我
是爸爸!”
丈大摔门而去。也也睡了。我焦急地等待,不知道将有怎样一个结果。突然想起那孩子
伫望路边的等待,不知与我孰轻孰重?
丈夫回来了。脸色平如秋水。我突然怯怯,不敢问他。
他安闲地掏出一截纸条,丢在桌上,仿佛往锅里放一馄饨皮。
“喏,这是那两个打人凶手的名字和学校,上面的那个就是那疤脸。”丈夫冷静地说。
“你怎么得到的?”要不是怕惊醒也也,我会大叫起来。
“自然是周东说的,不然我从哪里知道?字条也是周东写的,我叫他写规矩点,可他依
旧写得不好。他的字不行,不如也也。”
这个时候还有工夫评论字!我盯着看字条,像地下党的机要员在敌人破门而入时背诵文
件一样。现在,这两个名字已经像钢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你到底是怎样让他就范的?”
“很简单。我先征得他父母的协助。我说,各家只有一个孩子,都愿让他成材。成不了
材起码不能让他蹲监狱。现在这事起码有九成是你们孩子唆使人干的,比如你们就认识那疤
孩子。但终不是周东动的手。所以,只要他说出打人的是谁,我就去找那两个小子算帐,与
你家无干。他父母还算明白,就躲到一边,由我去审他们的孩子。”
丈夫攻心为上,确较我高明。随着他的叙述,我眼前像演一出电视剧。
丈夫对周东说:“告诉我疤孩子的姓名。”
周东昂首挺胸:“不知道!”颇有英勇不屈的气概。
丈夫说:“真是好样的!你知道明天下午或者是后天下午或者是大后天下午,你会碰上
什么事吗?”
周东说:“不知道。”他脸上的敌意消褪,露出渴望的神色。所有的少年都渴望知道未
来。
“体会在哪个黑夹道里,被人揍得皮开肉烂!而且,我干得绝对比你漂亮,不会留下丁
字路口这样的话把。”
周东的一颗牙咬着嘴唇,嘴唇渐渐变得同牙一样雪白。
“真的不是我打的。”周东说。底气却远没有刚才足,像自行车有慢撒气的毛病。
“但是你指使人打的!明天,我们会带也也去认!”丈大急了,他不愿以一个成年人的
智慧与少年人兜圈子。
“认呀!认去呀!”男孩突然还了阳,兴奋起来。
丈夫立即敏感到这是一个圈套。小伙子,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他把脸一沉:“你以为明
天我们会上你学校去认吧?傻瓜!我们去拳击学校!”
这是敲山震虎。如果男孩再沉着一点,他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可惜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
陷入嘴唇,便有鲜红的极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
“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