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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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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两人就这样相跟着,一直走到外堂。
    外堂的格局布置,在靠近与内宅相通的门里,照例设有一道起遮隔作用的屏风。
    当钱谦益跟着柳如是跨进门槛时,听见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了谈话的声音。由于声音不高,加上钱谦益的耳朵不大灵便,所以一时也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不过凭着那声调,他却分辨得出,一位是陈夫人,另一位则是他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
    “啊,原来瞿稼轩来了,怎么不见通传?想必是刚到!”钱谦益心忙意乱地想,随即不假思索,紧迈两步,抢先迎出大堂去。
    果然,身穿拜客礼服的瞿式耜正坐在上首的一张椅子上,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他已经停止了同陈夫人的谈话,转过头来。看见钱谦益,他就站起身,拱着手说:“老师出门大喜!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噢,原来竞辱太亲翁亲临,学生竟坐不知,得罪,甚是得罪!”
    钱谦益连忙还礼道歉。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经暂时顾不上柳如是,只照例埋怨陈夫人:“为何不早早报进来?”
    “妾本来要报,”陈夫人解释说,“太亲翁一定不许,说等相公料理完毕,再见不迟。”
    瞿式耜连忙证实说:“正是如此。老师今日启程,百事纷拿,门下却是得闲无事,况且已蒙师母赐茶在此,便不欲过早惊扰老师了。”
    钱谦益摇摇头:“那也该即时通报才是!”不过,说完之后,他也就不再深究,而是做出让座的手势:“那么,请!”
    “哦,”瞿式耜早有准备地推辞说,“时辰不早,外间已是宾客齐集。门下之所欲言者,俱已尽于昨日。老师不如早点出门,也免得宾客久候。”
    这自然是对的。但是,钱谦益仍旧故作沉吟,然后才点点头说:“嗯,也好!”
    他这么表示了之后,按照礼仪,接下来就该由柳如是以侍妾的身份奉上酒来,由陈夫人给丈夫饯行。但冲着刚才她那股蛮劲儿,钱谦益已不敢指望柳如是肯这么做。本来,如果只是自己家里的人在场,马虎一下,也就算了。谁知偏偏来了个严肃认真的瞿式耜,过于草率迁就,不只陈夫人的脸上下不来,就连钱谦益本人,也很难在亲家翁面前交代得过去。所以,一时间他倒给闹得左右为难,口里一再说着“也好”,却始终不敢转过脸去招呼侍妾,那情景显得颇为狼狈和尴尬。
    “老爷、太太,酒来了!”一声柔美的招呼在耳边响起,钱谦益本能地转过脸去,忽然怔住了——只见柳如是双手捧着一个朱红的托盘,已经娉娉婷婷地来到跟前。托盘上,放着一把银壶、两只小酒杯。在一双白玉般的小手衬托下,那名贵的器皿显得格外生色。
    钱谦益眨眨眼睛,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差了。然而,一点不假,眼前确实是柳如是。不同的是,方才那股子刁蛮狠戾的劲头此刻全不见了,她微微低下盛妆的发髻,从神情到姿态都变得那样端庄、柔顺。
    陈夫人自然不了解丈夫和侍妾之间刚才那股子别扭。她只为丈夫即将远行而突然激动起来,双手颤抖着拿起酒壶,斟满了酒,捧着,微微红了双眼说:“愿相公此去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平安……平安回来。”
    钱谦益“哦”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回敬妻子一杯。待陈夫人为着掩饰眼泪,低头饮酒的当儿,他就喜孜孜地望着柳如是,打算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感激。
    柳如是却连眼皮儿也不朝他抬一抬。把托盘交给、丫环之后,她就退后一步,对着陈夫人跪下,毕恭毕敬地拜了两拜,直到陈夫人红着脸上前搀扶,她才默默地重新站起来。
    二
    “家饯”结束之后,柳如是带着仆人,乘坐轿子出门,先上船去了。剩下钱谦益,在瞿式耜和钱孙爱的陪同下,来到了宾客云集的码头。因为这一次,钱谦益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进京赴任,地位之高,可以说非比寻常,何况今日还有县尊大人亲自前来相送,那场面气氛,自然更要庄严隆重得多。守候已久的人们,经过轻微骚动之后,就按照各人身份的高低,自动在钱谦益行经的路途两旁占好了位置:县尊大人,还有城里的那些有名望的头面人物,照例站在最前排,后面依次是其他身份较低的宾客。一些仆役携带着装有酒馔的食盒,分散地在行列附近侍立着,随时听候呼唤。
    由于整个仪式都被纳入了划一的轨道,所以饯别的过程就变得颇为顺利而且简单。无非是钱谦益一路走过来,依次地同所遇到的第一个站得最近的人行礼、寒暄。
    然后,就从仆人捧过来的托盘中拿起酒杯,各自象征性地沾一沾唇,便放回盘中,彼此再度双手一拱,送行者照例留在原地,钱谦益则继续向前走去……确实,眼前的仪式可以说相当刻板、单调,而且显得庄重有余,热烈不足。不过,这并不等于说,钱谦益的内心也是同样的平淡。
    恰恰相反,此刻他正处于空前兴奋、自豪和踌躇满志的状态当中,丝毫也不觉得眼前这种刻板的程式有什么不合适。相反,正是这样一种气氛,才使他充分地感受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和尊崇。是的,他们这全体的人,终于在自己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恭敬惟谨,仔细揣摩自己的每一个举止动作,留神倾听自己的每一句言谈,把自己看成是能主宰他们命运的“神明”。这难道不就是自己十五年来,孜孜以求要恢复的一种形象吗!而当想到,在过去那些年中,由于自己失去了职位,曾经受了多少的白眼、挫折和辛酸,甚至连阿猫阿狗,都敢于指着自己的脊梁骂骂咧咧,钱谦益就更加为眼前的场面而感到快意和自傲了。所以,尽管气氛是如此沉闷,挨个儿地寒暄周旋又是如此费事,但是钱谦益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厌烦,还希望队伍更长一点,以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充分领略这种扬眉吐气的愉快……然而,队伍终于到了尽头,这意味着,饯别的仪式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要登船启程。钱谦益把最后一杯酒放回托盘上,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转过身来。这时,他发现送行的队列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正纷纷围拢上来,准备向他作最后的道别。
    也许是由于前一阵子那种格局被打破了的缘故,人们此刻的言谈举止也变得活跃轻松起来。他们开始大声地呼唤着,快活地挤挨着。特别是刚才站在后面、轮不上同钱谦益寒暄交谈的那些人,更是一个劲儿地挤上来,试图同他相见。由于这一挤拥,场面就显得有点乱,钱谦益因为没有准备,一时间倒给闹得有点穷于应付。
    “哎,牧老!”随着一声高叫,人丛中猛地钻出一个人来,那是冯班。只见他帽子给挤歪了,身上却照旧穿着那件前襟上落满油迹的直裰,嘴巴里也照例喷出酒气。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哥哥——又高又瘦的冯舒,旁边还跟着那长着一张红扑扑方脸的老秀才许隽。
    冯班一挤到钱谦益的跟前,就打着酒嗝,大声大气地说:“牧老,这可是怎么说?你老光顾着同前面的人亲热,对我们这伙穷秀才却不屑一顾,未免过于厚此薄彼!不成不成,你今日不饮干我这杯酒,可不许开船!”
    说着,他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他的哥哥冯舒马上拿出一个酒杯,让旁边的许隽把酒斟上,然后交给冯班,由后者双手递了过来。
    钱谦益皱了皱眉毛。如果说,这种大咧咧的口气,本是冯班的一贯作风,过去钱谦益同他交往,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话,那么,此刻听了,却有点不自在,甚至反感,仿佛自己的尊严受到冒犯似的。特别是当他把冯班这种过于随便的态度,同刚才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比较,心中的不悦,就更加增添了几分。所以,尽管冯班已经把酒递到脸前,他却依旧默然站着,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
    “咦,牧老,喝呀!快喝!”冯班兴冲冲地大声催促。
    “是呀,请牧老满饮此杯!”“牧老不喝可不成!”冯舒和许隽也一齐帮腔。
    钱谦益踌躇了一下,勉强接过酒杯,凑在唇边沾了沾,随即一声不响地交到许隽手里。冯班瞪大了眼睛,还打算不依。可是钱谦益却不再理他,管自转过身,同别的人周旋起来……三天之后,钱谦益和柳如是所乘坐的官船,已经驶过了苏州,取道大运河迤逦北上。一路上,免不了还要时时停下来,同沿途各府县的官员会面应酬。出于对宽宏大量的皇帝怀着无限感激,钱谦益如今已经彻底改变了旧时的反“福”的立常不管是在交换政见的官宴之上,还是在乘船赶路的闲谈当中,他都由衷地、热烈地歌颂新皇帝的圣明大度,赞扬当朝的大老们秉公谋国。甚至听到有人对马士英、刘孔昭等人排斥打击东林派人士的做法表示忧虑,他也一个劲儿摇着头,表示不以为然,然后,就开始宣扬大敌当前应当和衷共济的道理,并对明朝中兴的前途表示十分乐观。正是与前一阵子判若两人的这种态度,常常招致柳如是的挖苦和嘲笑。
    “哟,听相公这会子说话,可不像是一位东林领袖,倒像是马家的门客似的!”
    她撇着嘴儿,鄙夷地说。
    钱谦益一怔:“不像么?哼,不像就不像。其实当东林又有什么好处?白熬了十五年的冷板凳,没有一个肯出面替我说话不算,到头来还照样给他们卖了!反倒不及老马那伙人讲义气、够朋友!”
    “既是恁般,当初你怎么那等出头露脸地给他们卖命干?你要安安静静地袖手旁观,只怕早就开复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当初谁知道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他们这等脓包?我一心以为他们真是敢作敢当的好汉,所以才……”“哼,总之你就是蠢、蠢!让人家当猴儿耍了都不知道!”
    “是、是,我蠢、我蠢。嘻嘻,其实我也不是蠢,不过,论聪明能干,却是不及我那河东君夫人万分之一了!哈哈!”
    “去,谁要你来卖乖,你以为这等,老娘就能忘了你在留都那阵子怎样对待我吗?哼,休想!”
    “……”,
    以上这些话,自然都是两人私下在船舱里、枕头旁,半真半假地说着玩儿的。
    不过经历了这一次起死回生的波折,钱谦益对于这位如夫人的见识和手段,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之上,他更加百依百顺。无论柳如是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尽量设法给予满足;不管她怎样挖苦、取笑,他都赔着笑脸听着,绝不着恼。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却隐隐觉得,柳如是心中始终存在着某种芥蒂,尚未彻底地真正快活起来。
    这一天,航船已经过了常州,向着丹阳进发,钱谦益凭着船窗,看了半天岸上的风景,感到有点倦了,便和衣躺到床榻上,闭上眼睛,打算迷糊一阵子。正在朦胧之际,忽然觉得有人使劲推他,接着又听见柳如是的声音在叫:“起来,起来!”
    钱谦益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坐起来问:“什么事?”
    “叫他们停船!”柳如是皱着眉毛说。
    “停船?为什么?”
    “老是这么窝着,烦死人了。我要上岸去走走!”
    钱谦益眨眨眼睛,本想说:“好端端的坐在船上,又要上岸走什么?“但看见柳如是脸儿绷得紧紧的,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他就不敢违拗,只好站起身,走到舱门前,把李宝叫来,吩咐他让船停下,就近挑个地方靠岸。等李宝答应着去了之后,钱谦益重新转过身来,打量着柳如是,试探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生我的气啦?”
    “没有!”
    “那么——”
    “你别管,不要管!好不好?”柳如是的神气愈加焦躁,并且扭过脸去。
    钱谦益只好不再追问。等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夫妇两人就由已经伺候在船头的仆妇们搀扶着,走到岸上去。
    这是一带行人寥落的土堤,堤旁的洼地上,虽然也种植着不少梅树,可眼下正是七月,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观。梅林之外,则是连绵无尽的稻田。在浮荡着片片白云的晴空下,那些已经开始分蘖拔节的晚糯秧苗,大约遭了虫灾,正在成片成片地枯萎、发黄,显出半死不活的样子,使人看了,更加难以开怀。柳如是在钱谦益和、丫环、仆妇的陪伴下,闷声不响地到梅林里外去转了一圈,终于兴致索然地走了出来。但她仍旧不肯回船,管自衣袂飘飘地沿着堤岸信步向前走去,神情也显得愈来愈萧索、抑郁。
    看见爱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更加纳闷。如果说,前一阵子,由于自己作为肩负着全家命运的主儿,正处于复官无望、前途未卜的绝境之中,柳如是心情恶劣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大事终于办成,夫妇二人正在春风得意的上任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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