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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生生不已-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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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算是什么老农!
    女人有时候也会非常忧郁,她想这不是让小甜说中了吗?可是她马上又反驳自己:我不
想要一个男孩,我想要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她就心安理得了。
    女人马上就到四十岁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险像一只猫。在她的头顶上潜
伏着。可女人不害怕。她说:“四十八,还结个瓜呢。谁说我不能生?我摘了环,刚两个月
就有了,就是刚结了婚的小媳妇也没有这么快啊!”
    老姜把所有的活都包揽了,把好东西都省给媳妇吃。
    女人发面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女人不对人说,其实这一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上一回
,她迷迷糊糊就当上了妈妈,这一回,要艰难的多。
    大病初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愈,马上就进入制造生命的过程。她像一棵虬蚺的老树,
还要挣扎着结果,就需竭尽全力。
    孩子长脑子了。她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空椰子壳,浆水都流到孩子
那边去了。
    孩子开始长机型记性了。因为她的心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块写满了字的青石板,连个
简单的直道也画不进去了。
    她的牙像被陈醋腌过。上下牙对撞的时候,就像两块酥皮饼磕碰,有渣子落下来。女人
非常高兴,虽然从此她只能吃极软的东西。她的孩子开始长牙了。她知道牙并不是生了以后
才长出来的,而是妈妈送给孩子的礼物。
    女人觉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头松了,头发一缕缕脱落,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指
甲凹陷得像汤匙,手脚一阵阵地抽筋……她就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孩子啊!她
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养料毫不迟疑地供应给孩子。要是她感觉不到自身
的虚弱,她就伤心了。那说明她的余力还没有贡献出来。
    她的身体彻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为那个发育中的孩子服务。她快活地想:这
个孩子才这么小,就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里,男人会打熬不住。女人坚决不许男人上身,像狮子一样凶猛地叹道:
“不行!不行!”
    “就这一次。你的身子还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别地小心。”老姜和颜悦色地说:“要不
姿势随你选。”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艺淋到孩子头上,会得瘌头疮的!”
    “你瞎说!咱们以前不是也有过的吗?女儿不是好好的吗!怀胎十个月。难道男人要当
八个月的和尚?”老姜急了。
    “我要出个优质产品。什么都别说了,你就丢掉幻想吧。那事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那我怎么办哪?”老姜百般无奈。
    “怎么办都成,就是别惹我。”女人懒懒地说。
    “那我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老姜赌气地说。
    “行啊!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钱。咱们家拉了不少帐,孩子生下后,开销就更大了。
”女人心平气和地盘算着。
    “不给钱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什么都在涨,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价了。”男人长叹
了一口气。
    “不是说有不图钱的友谊第一的吗?你就不能找个心灵美的了?还不得传染病。”女人
打趣。
    “嗨!越说越没谱了。谁会看得上咱们穷工人。我不动你就是了。憋急了,我有法。”
男人说着起了身。
    “你干什么去?”女人问。
    “用凉水冲冲。去去火。”
    人们的眼光由怜悯渐渐变得平淡了。天地间有许多大事,谁还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琐事
。偶尔议论,有人说:上回死的是个闺女,这会儿八成是个小子,因祸得福。也有人说,那
么大的岁数了,谁知能生个什么?
    不管人们怎么说,乔先竹的肚子像发面似的鼓起来。她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显出蚕要
吐丝时的亮光,好像有绸子在她的皮肤下抖动。
    女人慵懒地躺着。不仅是因为娇气,从骨髓里散发着疲惫。这种疲惫使她有一种神圣感
。唯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某事耗过心血的人,才敢有这份神圣。
    能尽的力量她都尽完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事一到了听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简单。
    应该到医院去做检查了。女人不去。她说:“医生有什么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况且
这不是病。”
    老姜说:“上回取环还不多亏了医生。”
    女人说:“那环原本就是他们放进去的,他们不取找谁!再说那也不叫病。”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想说什么,又怕女人不爱听,就闭嘴。
    乔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她的头。”于是男人摸到一个水中泡着
的篮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属于薄皮大馅的那一种。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
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诉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梁说:“你错了,那是屁股。屁
股在上。”
    “那么头呢?”男人吃了一惊。在这个家庭里,最怕头出什么事。
    “头在下。”女人指点着叫他再摸。他摸到一个西瓜似的球体。他捅了它一下,它踊跃
地跳起来响应,弹性十足。
    “头总在下面,晕不晕?”男人设身处地的着急。
    “等她长大了,你问问她。”女人难得地开玩笑。
    “多躺着。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她都没事。”男人体贴地说。
    “只要胎位正,没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地,一天天由青转黄,沉甸甸地低着头。
    生的征兆袭来极为突然。
    那一天正在下雨。雨大得像有一万个女人同时死了丈夫,放声痛哭。女人临睡下的时候
,男人摸着孩子的头说:“你觉着怎么样了?”
    “没动静。还没到时间。”女人很有经验地说。
    世上没有两颗相同的黄豆。每一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可惜女人自以为比妇产科大夫还
有经验。
    半夜,女人觉着下身很湿,好像雨水已经从街上漫上了床。她忙亮了灯,看看身下,已
是一片血泊。
    她推一推丈夫。老姜像猫忽地窜起,“是不是生了?”他问。
    “这会儿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女人平静地说。
    “啊!这么多的血!”男人大惊失色。上一胎是早早送进医院里生的,送去的时候干干
净净,回来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医院把男人女人间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隔离起来了。
    “这有什么呢?女人生孩子,原本就要流好多的血。你真是少见多怪。而是女人为了供
孩子,身上的血多的不得了,要借这个时候放出去,不然要憋的难受。”女人微笑着解释。
    看着女人宁静的脸庞,男人安心了。一个流了这么多的血的人,还能快活他说话,可见
这血和平日的血是不一样的。
    女人的宫缩发动起来了,频率密如防止野狗钻进的栅栏。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给她
喘息的机会。但她的精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气勃勃的。疼痛像海浪有规律地涌动,
每一次退却都蕴藏着更凶猛的反扑。
    “到医院去吧。”男人问。
    “可是……我们怎么……走……呢……”疼痛像一个个删节号,穿插在女人简短的话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枪射出无数的窟窿,“个”字工棚区水深没膝,女人是断然不能走的了
。到厂里去叫车,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这里又离不开。
    “你先把司徒大妈叫来吧。”女人沉着地指挥。“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后
的打算。
    男人冲出去。
    “拿好伞。你可别冻着。”女人再三叮咛。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
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鸡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
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铺的褥子红
光灼钓,布毛由于粘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汹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
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
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浪。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肉。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
一阵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腿张得如
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
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说话。”司徒大妈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
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人顾不上说话了,呼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
人一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鸡蛋要通过蛇颈。这是生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
种强制给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
。子宫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
。子宫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
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
”见多识广的司徒大妈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
样生出来的。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地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
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乳胶。
    女人无可遏制地睡去。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男人六神无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头皮
已变成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包裹着眼珠。
    门开了。袁大夫走进来。
    “医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搂着大夫。大夫浑身精湿。“个”字工棚道路太
狭,车进不来。别说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无办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样鲜艳。男人和司徒大妈当然没发现危险,他们大叫着
:“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炉子边,这是小屋里距床最远的地方。男人预感到了什么。他说:“您
甭问我是想要大人还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两块红煤,好像这一切都是医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说这句话。我要告诉你的是:孩子不用保,也
会在的。最多不过是得场感冒,这屋子太凉了。大人却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里要有个数
。”
    说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发呆,走到床边。
    他开始帮助女人。“使劲!”他先给女人打针,然后开始帮助女人。
    “你别烦我好不好?我没劲。”女人说,她对医生又敬佩又厌恶,凡有他出现的时候,
准没好事。真想一辈子不见他,可他们总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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