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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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
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
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
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
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
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
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
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
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
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
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时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
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进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
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
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
。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
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
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
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
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
,“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
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
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
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
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
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
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
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
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
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
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
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
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
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
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辈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
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
府里也谢你。”
女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操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
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
。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人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
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手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
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
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
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
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
。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
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
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
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经呢,你摘的什么环?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
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奶奶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你
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
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我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
没有了受孕的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
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许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感的话题
,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是她的死亡证明
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操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一切都在
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