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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沉重的翅膀-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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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几十年的习惯势力、行之多年的旧体制,改变起来真不容易。困难重重,
阻力很大,慢一点跟不上形势,快一点又会出乱子。
  什么样的人没有啊,任你千条万条,我有一定之规;推一推,动一动;一看二
慢三通过……就像当初人们都留头发,满清进关要大家剪一部分头发、梳辫子.当
时很有些志士仁人抵抗了一阵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剪。后来闹了个留头
不留发,才只好都拖着辫子。二百多年以后要剪辫子了,又是许多人不肯剪,好像
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就是留辫子的,忘记了老祖宗原是没有辫子的。
  加上个人得失,或调合、或平衡、或保守、或看起来下了台,但势力和影响还
很大,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局面相当复杂。
  郑子云预感到,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将是继三中全会之后民主、科学、前
进、法制又一次与调合、保守、封建、迷信甚至还有专制的大较量。他要参加这场
战斗,为维护三中全会的精神,他要争取这个发言的机会。

  至于他自己,快七十岁的人了,再不说真话还等什么时候哪怕这次就死在这
个战场上,哪怕再给他戴上一顶右倾机会主义,或走资派的帽子——又不是没有戴
过,但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会给他平反,即便在他死后。世界总是向前发展的。
  想到这里,郑子云的心平静了。在他那强烈的,炽热的愿望里,没有不敢被人
直视的东西。
  他决定和田守诚面对面地谈谈这张见不得太阳的纸上写着的东西。
  没想到郑子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来者不善。
  田守诚不动声色地问:“身体好些了怎么不在家多休息一些日子”
  郑子云捋着手里的一支香烟,也不点它,就那么来回地捋着,像一个老兵在枪
声打响之前,沉着地擦着自己的枪栓。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仿佛对垒的两军战士,在等待着战斗的信号。
  “坐吧。”郑子云说,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夹起茶几上那张轻飘飘的、让田
守诚费尽心机的纸片:“守诚同志,你能解释一下吗,这是什么意思”
  田守诚好像不懂中国字的外国人,把那张纸看了很久。“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哪里弄来的,是没有意义的问题。作为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我有权请
你回答刚才那个问题。”郑子云点上了烟,慢慢地吸着,也不抬头,也不看着田守
诚。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一切声音全都隐去了,田守诚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的、像点将台上的鼓
声,缓慢、沉重、有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震荡开去。周围又像有无数对眼睛在逼
视他,回避、不出战都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硬着头皮说:“这个嘛,无非是希望代
表的面更广泛一些.尽可能把广大党员群众的心愿带到大会上去。代表大会,代表
大会嘛。”
  “这是党组会上通过的”
  田守诚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不灵,咔嗒几下也没打着火,郑子云把
自己的火柴盒扔了过去。田守诚仍然固执地咔嗒着打火机,终于打着了,田守诚点
着香烟之后,又把火柴盒扔还郑子云。
  他吸了一口烟说:“几个人议了议。”
  “那么,给我看一看党组的会议记录。”郑子云伸出右手。田守诚那光滑的像
腻子腻过的脸开始打皱了。“呃,这个……是几个同志私下议了议……”
  “几个人谁”郑子云站起身来,走到田守诚的对面去。“……”田守诚无
言以对。
  “几个人的私下议论就可以成文,代表党组发到各个支部去是谁给你们的权
力篡改中央关于党员代表的选举条件怪不得群众反映,重工业部的事情,只有四
个人说了算,部党组说了是不算的!”用不着田守诚回答,他也知道是哪几位。
  “我们并未以党组的名义印发。”田守诚早已考虑周到,既无捂头、也无落款,
谁也抓不着什么。“监守自盗”这种事情会落个什么下场,他心里相当清楚。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勇气签上自己的名字以你们个人的名义也并非不可嘛。
问题很清楚,就是要在群众中造成一种错觉,这就是部党组的意见。借组织手段,
强加于群众。我要求召开部党组会,把这件事向党组成员,向广大党员群众说说清
楚。我以为这种非组织活动,是非常错误的。这种情况,在我们部里,已经发生过
多次,在党的政治生活中,是极不正常的现象,是无视党的原则的表现。我们不能
在大会上讲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实际上干的又是另外一套,否则,我们怎么还能
称做共产党人”
  田守诚心里冷笑。也不知道谁,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实际干的又是另一套。
  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为了自己一个代表席位吗那么重的病不好好休息,却
累死累活地到处做报告,讲改革,讲调整,不是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又是干什么
但他还是压住火,说:“有意见可以提,有问题慢慢解决,何必意气用事呢何况
你身体不好,有病,不适于激动。”
  他要稳住郑子云。这么多年的官场生活,也没把他教训出来,老像个运动场上
的新手,横冲直撞,不懂得规则,也不理会裁判员的哨子。对这种人要躲着一点,
不然就会被他撞个筋斗,摔疼了犯不着。再说这件事,到底不那么正大光明。天底
下顶高明的骗子也骗不了自己。
  郑子云听出田守诚话里有话,他透彻地一笑。意气用事在这种人心里,一切
党性原则都已化为乌有,或在作报告的时候才会引证的条文,他再也不能理解什么
是共产主义的理想了。
  “不要把事情岔开去。这件事情必须立刻解决,或者你通知各个支部立即收回,
或者我上报有关领导机关处理。”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曾经这样评价过郑子云想起来了,是那位
已经让人刨了骨灰的理论家。骨灰可以扔出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这句话可没有过
时。一个人的话不能句句都错,这句话就千真万确。
  “既然你这样坚持,我们就研究、研究吧。”
  研究,研究。这两个字的妙处,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在时空上给人回旋
的跨度,在大字前头还可以加上个“最”。如果给所有的词汇也来一个评奖,它的
实用价值应该名列前茅,也许有人会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万岁!',郑
子云想,等他将来退休没有什么事情可干的时候,他就要研究、研究这些个”研究、
研究“。
  也许他还要写一本书,写他当初怎样研究,后来又怎样研究,各种不同的人是
怎样研究,应该怎样研究……
  “好吧,我等你的消息。”这种场合总要给对方一个台阶。
  田守诚的脸,重又像腻子腻过一样的光滑了。他永不会有尴尬那种感觉,郑子
云也不会有,尴尬是小孩子们的事情。
  临到他们分手的时候,那气氛如同他们刚刚在一起谈论的是在远隔太平洋的美
国,下一任总统究竟是里根还是卡特送走郑子云之后,田守诚一把抓起茶几上那
张像溃军手中的破旗一样的纸片,哗啦、哗啦地撅个粉碎,团成一团仍进纸篓。
  他妈的,刚才这一仗真是刺刀见红,又让这家伙赢了一着。
  田守诚懊恼地想到,最近一个时期他连连失误。这说明他着急了,没有耐心了,
沉不住气了。不好,这很不好。这是一种走下坡路的迹象。好像他的机智、才能,
如同落花,随着流水一同逝去了。难道他真是老了吗他和郑子云差不多年纪。可
是那个病秧子,过得倒满有劲。
  田守诚呷了一口热茶。真苦,冲得太浓。然而心头觉得猛地一爽,他又赶紧喝
了两口,慢慢地咽下喉咙,好像这杯浓茶,可以把肠胃里的晦气冲走。这两年他的
茶越喝越浓,好像吸烟、饮酒,越来越上瘾。唉,生活里的味儿越淡,烟、酒、茶
的昧儿就会越浓。田守诚往茶几上瞥了一眼,果然,给郑子云沏的那杯茶,他一口
也没喝。郑子云是不喝浓茶的。那个人生活过得似乎很有节制,好像在填写一张每
个空栏都留得不大的表格,简明,紧凑,枯燥,乏味。
  看多了让人扫兴,败胃口。不知他老婆和他一块儿怎么过!他竟会养出两个孩
子,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人应该出家当和尚。
  一抬头,田守诚看见肖宜站在门口,他一定在那儿站了好久。
  干什么窥测他的心理活动吗幸亏人类在科学技术上的进步,还没有达到这
个水平,否则岂不天下大乱。如果人人都像一本书,谁想打开就可以打开,谁都知
道谁心里在想些什么,人和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吃着五谷杂粮,有着七情六欲……
那还了得那就不会再有神圣和卑微,权威和服从,也就没有了田守诚。
  肖宜那副神气真怪,好像怀里揣着把攮子,正在犹豫着现在就给他一攮子,还
是再呆一会儿“小肖啊,有什么事情吗”
  老站在那里,怪讨厌的。
  “有点事。”肖宜的下巴哆嗦着。“您刚才和郑部长谈话,我不好插嘴。您不
是问郑部长,那东西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吗”肖宜激动得很,话说得结结巴巴,直
让田守诚起急。“那东西是我,我给他的。”
  好家伙,这一攮子真厉害。
  肖宜下了决心,准备说完这番话就卷着铺盖卷滚蛋。
  走没那么容易。田守诚早知道,从第一天当秘书起肖宜就不愿意,觉得在他
这里不自在,不舒服。可是他走了,田守诚还上哪里去找一个比肖宜更富有代表性
的人物呢哪怕发生了这件事,田守诚也不肯放他走,扩散出去就更加不利,相反,
把肖宜留下舆论上才是有利的。再说田守诚能白让他攮这一下不自在不舒服
越是不自在、不舒服,就偏让他在这儿受着。
  这一手田守诚真没料到。通过两三年的观察,他原以为肖宜已经变成世外之人,
看来这个观察极不准确,以后要加倍提防他。
  田守诚斟酌着字句:“肖宜同志,这样做会影响安定团结的,不过嘛事情已经
过去了,以后注意就是喽。”
  肖宜却不肯接受这赏赐。“影响安定团结的是这件事情的本身,而不是我。任
何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都应该反对这种错误的做法。而且我希望给我另外调换一
个工作,这个工作我在能力上不能胜任。”
  田守诚决计不和肖宜去论那事情的短长,和他有什么好扯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肖宜又不是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委员。 


第四十二章 
 
  田守诚随口念出一条经文:“这是工作需要嘛,有什么意见,我们以后再找个
时间交换一下啊”
  把肖宜打发走之后,田守诚觉得这个上午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都来凑热闹,
好像商量好了一样。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他受了多少罪啊,这个官儿,好当吗啊!工间操的铃声响了。十点整。大喇
叭里,立刻响起了体操教练那威风凛凛,像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嗓门,比他这个部长
耀武扬威多了。
  “现在开始做广播体操,预备——一、二、三、四……”听声音就知道那人底
气挺足,血气方刚,谁的气也不会受。要是有人敢揉搓他,他一拳头就会让人家脸
上开花。
  唉,人要是有所求,就得有所失。算来算去,还是收人大于支出,不然这个买
卖还能干吗
                 十六
  吃完晚饭以后,郑子云和夏竹筠就坐在客厅里,已经两个多小时了。那架势、
那气氛,好像他们一人拎了一根棒子,单等圆圆进门,就给她一闷棍。
  夏竹筠每隔几分钟,就要看看手腕上的表,唉声叹气地揉着自己的胸口,然后
朝茶几上那几张照片狠狠地瞪上一眼。她又去翻圆圆的抽屉了,真没法儿。
  照片上,莫征正附在圆圆的耳边说着什么。圆圆呢,靠在奠征的肩头,眯着眼
睛,仰着头。太阳很耀眼吗另一张是两个人牵着手的背影,在他们身后,是晚风
中摇摆着的树枝和小草,远景是落向地平线的太阳,再没有别的了。
  还有一张竟是圆圆拿着一根冰棍往莫征嘴里塞,奠征躲闪着,圆圆张着大嘴在
笑……
  这些照片肯定都是圆圆的杰作,摄影记者嘛。不错,有点味道……他却没在报
纸或杂志上看到过她拍的新闻照,问她,她老说:“抢不上好镜头。”
  一个新闻照片,什么好镜头不好镜头,只要不是照了半个脸,或是少了一条胳
膊,或是缺了半截腿就行。在这点上圆圆大概有点像郑子云,要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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