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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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花前月下地走来走去。“啊,你没吃饭吗”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样,
需要吃饭才能活着。“我真该打。
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执意要她打他。然后,东奔西跑找个可以吃饭的
地方。她呢,又舍不得时间,光吃一顿饭,就会占去他们二分之一的相会时间。而
他给她的时间又少得那么可怜。
或是,她在公园的长椅上,自白地等上一两个小时,他才怒气冲冲地赶来。不
知是朝她发脾气,还是朝她求婚:“我们结婚吧,我们还要谈多久恋爱我没有时
间c”
或是,一个电话:“对不起,我不能离开。原谅我,亲你。”
“……”
“为什么不说话”他开始提高嗓音。
“……”
“唉,好吧,也许,十点钟我可以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好吗
”
于是,在一个夏季的下午,她任凭着他紧攥着她那只白皙的小手,到街道办事
处办理了登记手续。
慌乱的心情和炎热的太阳,几乎使她昏厥。
他们曾站在一棵槐树下。许多“吊死鬼”悬着长丝,从枝叶上垂落下来,有一
条还直落到她的脖子上。她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七,眼
睛潮湿了。陈咏明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得不成样子的大手帕,为她揩去额头上的汗珠,
忙不迭地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郁丽文在他的声调里,昕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她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
会慌乱的,即使面对将要灭顶的灾难。他分明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只不过他觉得
那是无须言表的。如同心在胸膛里跳着,有谁会经常顾及那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心
呢但如果没有了那心,人便会死了。
一切全是新的,齐全的。但新房仍然显得空荡。
陈咏明毫无头绪地在房间里忙乱着。或是把地板上摊着的纸盒放到窗台上去,
而在开窗户的时候又把它们堆到墙角里去。
最后,他张开两只大手,对郁丽文说:“对不起,今天我好像应该洗个澡。”
“要不要我给你烧点热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害臊。像那些堆在地板上
的家什一样,好像还没习惯这个新家,还没有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不用,谢谢。”哗啦、哗啦,他在厕所的冷水管子底下洗了好久。
湿淋淋的头发下,一张神清气爽的脸,散发着肥皂新鲜的气味。
“我的小妻子,我们要不要做晚饭吃”有很多家什,可是他们偏偏找不到做
饭用的东西。
饼干,新婚之夜的晚餐……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
时间总是那么少,感情在时间的挤压下浓缩了。陈咏明的一个亲吻会让郁丽文
几天几夜不能从那种燃烧着的感觉里清醒过来。然后是长长的等待后的另一次爱抚。
出差,出差,经常的分离保持着情感的新鲜。
做陈咏明的妻子是困难的,但也是值得骄傲的。当郁丽文还是一个充满幻想的
少女,在她梦幻里出现过的理想丈夫,不正是这样一个不会对困难屈服的、强有力
的男人吗唉,焦急,担心,惦念,心疼……“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差点儿没让
人打死。在阴湿的“牛棚”里关了几个月出来,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得了关节炎,路
都不会走了。看着那样高大的一个身躯突然变得佝偻,那样一个硬挺挺的汉子,却
要扶着墙一步步地挪动脚步,郁丽文肝肠寸断了。她四处奔波,为他找药、煎药,
熬了种种草药在他的关节上热敷。他还要说俏皮话:“我要劝说所有的男人.他们
应该找个大夫做老婆。”
她笑着,可是眼泪却一滴滴地掉在丈夫正在热敷的肩膀上。
陈咏明扳过她的肩膀,她却把头扭开,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固执地把她湿漉
漉的眼睛对准自己:“我不是好好的吗等我好了,我背你爬香山去……”
好倒是好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却开始花白,逢到阴天下雨,每个关节都疼痛难
当,像把生了锈的锁,开动起来,吱吱嘎嘎地响。
这一切都瞒不过一双医生的眼睛。
当然,他们也没能去香山。
两年以前,郑子云副部长亲自找陈咏明谈话,准备派他到曙光汽车厂出任厂长。
郑子云好像存心要把陈咏明吓倒:“……不过我要先把底交给你。生产嘛,是
连年亏损。设备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你知道的,部里的要求是百分之八十五。
挺大的车间,却没有地方下脚。
铁屑、加工件、毛坯、废件,满地都是,一层摞着一层。投料不按生产计划,
投一次够你用半个月,也堆在车间里占地盘c“职工生活嘛,一千多人没房子住。
一间屋,布帘子一拉,住两家。晚上倒班,不敢开灯,怕影响别家休息,黑地里,
据说还有上错床的。”说到这里,郑子云停住了,好久没有言语。下巴支在交叉的
十指上,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陈咏明还以为他说完了。只见他叹了一口气,对
陈咏明微微笑了笑,好像为自己突然中止了谈话表示歉意。
第十章
郑子云继续说下去:“托儿所送不进去孩子。房顶上有些瓦坏了也不补,露着
天。外头下大雪,屋里飘雪花,把孩子赶到不漏的那头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坏
了,全用木板一钉,弄得房间里黑乎乎的。还有人把垃圾往托儿所院子里堆。在这
样的环境里,孩子们怎么生活呢”食堂也是乌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尘有一个小钱
厚。医务室装中草药的麻袋成了耗子窝,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药就只能当柴烧。
工人呢,却配不齐药。
“另外,还有上百个人的问题没有落实政策,几百个待业子女没有安排工作…
…”
他好像很了解汽车厂的情况,大概常去厂子里看看、走走,陈咏明想。
突然,郑子云像和谁吵架,气汹汹地说:“……部党组经过研究,认为你去还
是合适的。”
“这样大的厂子,我从来没管理过。”
“是啊,是啊,这么一个烂摊子,搁在谁身上都够瞧的,已经换过好几任厂长
了。部里就有两位局长在那里干过。当然,那是‘四人帮’横行的时期,谁也别想
干成一件事。现在,干‘四化’有了相当充分的条件,当然也还有各方面的困难。
对许多重大的问题,还存在着认识上的分歧。比如,到了现在还要讨论生产的目的
是什么,这就涉及到积累和消费的比例问题。唉,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开宗明义第
一条,是为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怎么到了现在这个问题也成了问题!还有,思想政
治工作是要把人变成唯命是从的奴隶,还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积极性,把他们提
高到倍受尊重的地位像这些早就应该认识的问题,有些同志到现在还不认识。认
识上不一致,实行起来就更加困难。有些人,干了很多年的革命,当了好些年的党
员,说到底,偏偏就没有真正了解马克思主义是怎么回事……情况就是这样,我不
要求你现在就答复,你可以考虑几天。”
不但陈咏明在考虑,和他要好的同志、朋友也在替他考虑。了解那个厂子内情
的劝他:“你到哪里,搞上去也得栽下来,搞不L去也得栽下来。”
也有人况:“凭你这个级别,坐曙光汽车厂那把椅子屁股小了点儿。”
“你镇得住吗!”
而陈咏明考虑的,并不是他将遇到的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层层组织像一套生
了锈的、每个环节都运转不灵的机械装置;企业的亏损;生产任务的拖欠;职工中
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想的是,如果在战场上,作为一个产党员,应该自告奋勇地到
那最危险的、九死一生的阵地上去。
人们很难说清,自己的某些素质,何时、何地、因何而形成。
一九四九年报考军政大学的最后一项考核:口试。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穿阴
丹士林布旗袍的孱弱女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却是菜一样的脸色。浮肿的眼
皮,遮着一双羞怯的眸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灰布军装的人,坐在一张桌子
后面。那人大概很高,长长的、打着绑腿的脚从桌子下面伸出。他左手托着腮帮子,
用以支撑似乎其重无比的头颅。他一定被那些不断重复的问题弄得头都大了。右手
里的那支笔,显然比他背上的三八枪更使他感到难以对付。桌上,是一大摞参加IZl
试人的有关表格c每个人回答过他的问题之后,他便在表上做一个记号。
他问那女子:“你为什么要参加军政大学”
她期期艾艾地回答:“为了工作。”
“你是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一半是为人民服务,一半是为自己吃饭……可能算半心半意吧”
只见那人低头哗啦哗啦地在纸上记着,如同拿刀子在割一块牛皮,根本不看站
在他面前回答问题的那些人。也许不能那么苛求他,他累了。如果他能抬头看一看
站在他面前那个诚惶诚恐、十分诚实的女子,他也许不会在她那张表格上打个X了。
那可怜的女子,甚至不敢看一看他在表上做了什么记号,便心慌意乱地走开了,并
且差一点让他伸出桌外的长腿绊了一跤。一个人的前途,便这样草率地、武断地被
否定了。
陈咏明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作风,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逐步形成的。
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全人类,还要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这解放不但意味着物质
上的解放,还意味着精神上的解放,使每一个人成为完善的人。
未来的世界,应该是人的精神更加完善的世界。从现在升始吧,从自己开始吧,
让这个世界早一点到来吧。
十天之后,陈咏明对郑子云说:“您的具体要求是什么呢”
郑子云说:“第一是把质量管理搞起来,汽车厂是流水生产,不能靠手艺过日
子。第二是搞均衡生产,把再制品压下来。第三每月生产要逐步上升。你是个老厂
长了,其他方面,自己参照部里整顿企业的要求去办。那么你也谈谈,你有什么要
求呢”
“您既然把这副重担给了我,我希望搞好它。这些日子,我脑子里也有些想法,
但必须真正有了厂长的权力才能实现它。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行使这个权力。
我不是为自己争这个权力,我要它有什么用我是为厂子的发展,最终是为生产的
发展。可是这个权力,您能给我多少呢”
“能下放的权力,部里一点儿不留,不会舍不得的。限度嘛——”郑子云思索
了片刻,“你能接受得了,部党组也能领导得了,你看怎么样”
“要是这样干下去,和现行的管理体制有冲突呢比方,这两年国家投资压缩、
任务不足、计划指标低,要是有材料、又有单位订货,我能不能扩大生产”
“可以自找门路。为什么宁可让工厂闲着,大家坐吃大锅饭呢只要符合客观
经济规律的办法,我也尽量行使这个部长的权力。我能承担的责任,我将尽力承担。
要是有人告状,我会帮你含糊过去。”然后他诙谐地做了个睁只眼闭只眼的动作。
陈咏明很少将对人的好感、崇敬溢于言表。在这番谈话之后,他不由伸出他的
大手,紧紧地握住郑子云那瘦骨嶙峋的手。
有这样一位领导,底下的干部就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心里也是痛快的。
不论丈夫做出什么决定,郁丽文都认为是正确的。她也许不甚了解那件事情的
道理,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四十岁的人了,对于复杂的社会生活,仍然执著女学
生式的单纯见解。这自然也有它的长处,使她不必像女政治家那样没完没了地分析,
太过聪明地对待人和事,在丈夫的精神上增加压力和忧虑,干涉丈夫的决策。
她注意的只是陈咏明的脸庞是不是瘦了,眼睛上是不是布满了红丝,心情是不
是忧郁……她只管用女性的温柔,使陈咏明那疲劳的身心得到抚慰。她不过是一个
简单的女人,陈咏明怀里一个娇小可爱的妻。
郁丽文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陈咏明那霜白了的鬓角。
门上响起了手指头弹门的声音。“嗒、嗒、嗒、嗒”,四下.又四下。然后是
压低了的笑声和争议声。
儿子。双胞胎的儿子。这,陈咏明也自有高见:“好,一次完成任务,符合多
快好省的精神。”
陈咏明答应过,今天带他们去滑冰。小家伙们兴奋了,难得陈咏明有空陪他们
一次。竟然不要妈妈叫,自己就起床了。
郁丽文不理会他们,让丈夫再睡一会儿吧。儿子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她听见
他们在门外嘀咕了一会儿,懂事地走开了。
可是陈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