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浪子-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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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女郎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按了钮,回过身来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佐佐木打量了那女郎一会,满面堆欢地说:“女士,美丽得很哪!”
女郎无动于衷,冷冷地说:“这是摩登gh号第三○二八号模式,还有什么事?”
“女士误会了。”佐佐木连忙解释:“我是火星怪兽的导演,佐佐木。”
他满以为这一来一定会引起骚动,没想到那三个人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
“怎样?”女郎也不以为意。
佐佐木大为不解,居然这些人有眼无珠!
“你没看过火星怪兽?”
“没看过!”
“怎么会?那他们看过没有?”佐佐木指指女郎身后的三个人。
“都没看过,好吧?对不起,我们很忙!”
女郎提高了声调,另外三个人也听见了,六只眼睛直瞪着佐佐木。一位年纪较轻的男士,把隔音障关了,倾过身问女郎道:“亲爱的,什么事?这个小日本找你麻烦?”
“岂有此理!什么小日本?”日本人在二十世纪后期,曾经创造过辉煌一时的泡沫经济。但囿于前瞻性的眼光太浅,过度依赖生产技术,经过千僖年的经济萧条,已是一蹷不振。最近电脑的分子工程大兴,又一举将日本精密工业淘汰精光。曾有一份电子报导,调侃现在的日本人是名符其实的“小日本”,惹得日本人心火难泯。
平和谦二本来只在一旁听着,这时忍不住恨恨地说:“不要小看小日本,有本事就不要看我们的火星怪兽!”
“什么火星怪兽?”那青年一头雾水。
“乔治!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呢!”女郎恳求道。
“没有知识!连世界上最卖座的电影都不知道!”平和谦二冷笑道。
“喔!原来你说的是日本电影!”乔治回头向另一位女郎打趣道:“记得吧?就是那些什么蟑螂、苍蝇、蜥蜴,反正都不是人演的玩意!”
“什么?你这是在骂人!”平和谦二气得站了起来。
“是吗?我以为只是骂怪兽哩!”
佐佐木再也按捺不住,把桌子一推,挺身而起。在另一边,两位男士也站起来,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洋子无可奈何地说:“你们一点都没学乖,这样有什么用呢?”
平和谦二置若罔闻,作势就要向前冲去。正要擦抢走火,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四位男士八条腿同时一软,全部昏倒就地。
三位女郎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只是怜悯地望了望地上。
那黄衣女郎对另一位说:“茱蒂,你看看这些男人,怎么老是学不乖?”
“也难怪,年轻人精力充沛,杰克生不是常说,平常做梦是假的,不过瘾。”
“这一样是假的呀!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因为要真正发火了,才会爽快。他们现在虽然被电脑控制住了,但是凭着那股怒气,在梦中一定正打得热闹哩!”
文祥知道,这是电脑防止人们斗殴的方法。每当有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可能发生肢体冲突时,各人的私用电脑就会发出电讯,刺激脑下垂体释放一种麻醉性的内分泌“多啡命”。多啡命会让人进入梦境,在梦中便可尽情地宣泄愤怒。只是醒来以后,人会倍感疲倦,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文祥用餐完毕,看看离登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便打算在转航站内溜达溜达。这时的计时方法有二种,一是以地球格林威治的标准时作为“世界时”;一是日光时间,沿用二十四小时制。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特意换了衣服的式样,又戴上一顶低檐帽。
走道上行人不少,一个个都是悠哉游哉、东张西望地,看看哪里有热闹可瞧。而这些行人也有特色,他们经常走着走着,便半睡半醒地跨进了梦乡。好在电脑有周全的防备,旁观者也都心领神会,除了同情地探视一下有无危险外,任谁都不会轻易打扰。
这种奇特的景观,已是人类社会最真实的写照。人们无休无止地追求刺激,日常生活太贫乏了,一般人干脆将一天设定成三个梦境,一个梦紧接着另一个,永远活在梦中。
为了制止这种病态现象,人类议会曾经举行过听证会,邀请了世界各地知名的专家学者,共同讨论做梦的时限问题。有人认为八小时太长,有人却嫌太短。甚至还有人提议,基于人权,时间应由做梦者自行决定,要多长有多长。
由于这次听证会是透过网络进行的,这个建议立即获得热烈的回响。数以万计的人都急着上网表态支持,结果网络拥塞,几乎令听证会中断。
正当大家争议不休之际,一个只有六岁大的孩童--他是“放弃生存权”立法通过后,第一位递补出生的小名人--莫可可,在记者访问时,一语道破了人们的心声:“我喜欢做梦,不喜欢醒过来。”
这句话令大人吓了一跳,如果一个人选择永远做梦,永远不醒过来,那与死有什么分别?难道人们渴望死亡?当然不是,谁都怕死,谁都希望与天地同寿。可是,怎么会有这种“希望永远活在梦中”的想法呢?更何况是个人事不知的儿童?
终于,大人物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这种高层次的哲学问题,怎能期望一般民众有正确的了解?既然无法了解,又怎能让他们发表意见?
于是,大人物们采取了“利益回避”原则,中止了听证会,最后决定梦境最长以八小时为限。如果愿意,可以连续再做,但必须先醒过来三分钟(这并非为了生理需要,因为电脑已能提供全套服务,包括喂食、排泄以及肌肉按摩等)。他们一致认为,这三分钟是“自由意志”时间,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作最理想的选择。
只是这种善意,到头来反而变成了扰民的苛政,因为几十亿甫由梦中醒来的人,没有几个搞得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梦境!
好在人的长处,就是能适应环境,几十年下来,人已习惯了真假不分。经常有人从一个梦里走出来,立刻又栽进另一个梦里。而人间,便成为梦之“地下道”了。
到底月球上清醒的人还多些,文祥的家乡有几百万人口,但是从早到晚,人人流连梦乡,街道上连个游魂都看不到。文祥是个觉醒者,令他庆幸的是,在月球上他还看到了希望,至少,并不是人人都活在梦中。
在一个小小的花园里,文祥看到有不少人围在一棵数抱的苍柏下,那里有个吟游诗人,正自顾自地弹唱,其音有如珠鸣玉韵,悦耳动神。
文祥眼尖,看出唱者怀中抱着的琵琶,竟是手工制作的。这年头一切物品都是由电脑大量生产,难得见到手工艺品,更想不到还有人带到月球上来。
唱者是个黄肤老者,文祥走近一听,他唱的竟是汉语,而且是李白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值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行路难〉一共有三首,道尽人间得失。那老者唱来哀中含悲,充满无奈的愁情。这一首是说一位胸怀豪情的侠士,自叹生不逢时,尽管眼前金樽玉盘,却壮志难伸。感慨人生路途多歧,生活享受与既定目标无法兼顾,不如渡海飘然而去。
由于DNA的再造工程发达,人人竞逐青春,鸡皮鹤发已是凤毛麟角。再加上老者声调凄凉苍劲,真把诗中隐含的悲情表露无遗。文祥虽然于诗文上造诣不深,但平素也常吟哦赏玩,李白的诗他都读过,这种古韵却是前所未闻。
只听那老者又继续唱道:
“大道如青天,我犹不得出。
差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这一段气势陡变,抑扬顿挫,既带着嘲讽的腔调,笑那些不识英雄的市井蠢物,偏又夹杂着无限的怜悯,即令英雄偶而壮志得酬,终究世上知音难觅。
文祥本是个平凡人,既未经历大风大浪,心中又无块垒,对这一段倒是没有很深的感受。只听那老者把琴音调低了,若叹若泣地低吟着: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古今一篇篇血淋淋的史实,莫非为了权利的争夺,不幸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识时务的英豪,一旦功成名就,一个个下场皆堪忧。只有少数旷达的贤士高人,才能超越形表,视声名如粪土。
文祥听了,大有所感,忍不住击节赞赏。待那老人唱完,连忙走上前去,说道:“老先生唱得太好了!请问贵姓?”
老人好像没有听到,闭着眼睛,四指在弦上一阵拨弄,又迳自弹唱起来。这次调性一变,竟是由宫而征。乐音高了五度,调性哀怨幽凄,是苏轼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文祥一听,词中有话,这人分明是说,当今这个时代里,众人昏睡他独醒,满腔的愤慨,竟然找不到一个知音。
他能有什么冤屈呢?假如以前面那首古调来看,他的气节迥非凡响。难道他是对时局不满?对电脑当局心存疑虑?再不然,便是那些亡民遗臣之流,还活在过去的岁月中?
文祥知道,虽然电脑的服务无微不至,但人心不一,心向电脑的固然占绝大多数,存心反对的也不在少。有人甚至认为,时代已经跨入新一波的变革,电脑只是另一种吗啡,人类如果再不觉醒,必将成为落伍的寄生虫。
这种立论不能算错,但是,从历史发展来看,过去的人还不是各种社会制度下的寄生虫?只不过以往人类醉生梦死的方式,是由少数人操控着多数人,少数人永远可以找到一些主观的理由,以之宣传散播成为大众生存的意义。现在呢?电脑控制了太阳的能量,把人养得肥肥胖胖的,人又有理由抱怨了?
待文祥转回现实,发觉自己竟然独立在路中,吟游老者已不知去向。这时身边围着几个人,正指指点点地猜测他是否在神游幻境。他羞得满面通红,忙不迭地排开众人,往前便走。人群中有一个汉子,不声不响地,紧跟在他后头。
走了不远,文祥看到路边有个雅座,他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那汉子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对面,自我介绍说:“在下孔无咎,是自由作家。”
文祥心想,今天怎么老碰到这种事,是不是人心思变,现在又流行与陌生人交往了?但人家好意不便坚拒,只得说:“在下文祥,从事资料编码。”
“资料编码?”
“是的,我负责将一些未分类的物质编码定义。”
“原来是科学家,失敬,失敬。”
“谈不上,我祗是编码而已。”
“嚄!编码家!”
文祥顺手在桌面的饮料目录上点了个“琼石玉乳”,桌面正中立刻退缩成一个圆洼,一杯半透明的饮料,从托盘上自动移出。
“孔兄要点个什么吗?”
“不必客气。”孔无咎摇手说。
文祥喝了一口那琼石玉乳,有股淡淡的清香,入口微甜。孔无咎端坐着,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开不了口。隔了半晌,文祥有点不耐烦了:“请问孔兄有何指教?”
“好吧!”孔无咎痛快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刚才那两首诗,如今能听得懂的人,只怕屈指可数了。”
“怎么说?”文祥心中一动。
“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