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_人之心-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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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我试图表明真正的自爱与爱别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可以在那些既不爱别人又不爱自己的人身上,看到这种自我、自恋意义上的“自爱”'另一种患有疑心病的女人(或许几年以后也同上述那种女人一样),经常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身体,但并不是为了使自己感到自身的美丽,而是害怕生病。当然,这些妇女之所以选择肯定或否定的形式,是有其原因的。在这里,我们没有必要论述这些原因,需要指出的倒是这样一个事实,即在这两种现象背后,同样都隐藏着对自己的全神贯注的爱,而对外在世界却丝毫不感兴趣。
从本质上来讲,道德方面的疑病症同上述的症状没有多大的区别。在这里,这种人不是害怕生病和死亡,而是害怕犯罪。他经常因自己所犯的错误而具有一种罪恶感,并经常承认自己的错误等等。而在旁观者——以及在他自己看来——他似乎表现得特别地有良心、有道德、甚至特别地关心别人。事实上,这种人关心的仅仅是他自己,是他的良心,是别人对他的看法等等。这种以生理的或道德的疑病症为甚至的自恋与那些徒劳的人的疑心病是相同的,除了从那些未受训练的人的眼睛中看出来的不很显而易见的现象以外。人们可以在忧郁症的状况中发现这种类型的自恋,它被K·阿伯拉罕称之为否定的自恋,其特点乃在于具有不充分的,不现实的,自我责备的感觉。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能看到以一种不太激烈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自恋倾向。一则著名的笑话巧妙地说明了这一点。一位作家遇到了他的一个朋友,并长时间地对这个朋友谈论着自己;于是他说道:“关于我自己,我已经谈了许多,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你喜欢我最近出版的那本书吗?”这个人正是那些只关心自己,除了自己的附加者以外,很少关注别人的典型。即使他们经常助人为乐,显得和蔼可亲,但是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还是为了在这一作用中看到他们自己;他们的能量只是用来赞美自己,而不是从他们所给予帮助的对象的立场出发来认识现实。
那么,如何识别这种自恋者呢?这种人是很容易地被人认出来的。他具有自我满足的一切特点:人们可以看到,当他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话似乎道出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种人通常不听别人的话,对别人也丝毫不感兴趣。(倘若他是个聪明人的话,他就会通过询问的方式,或表面上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来掩盖这个事实。)我们还可以根据对任何批评的敏感性程度来识别自恋者。这种敏感性可以表现为对任何有效批评的否定,或者表现为对批评作出愤怒和沮丧的反应。在许多例子中,谦虚和谦卑的行为往往掩盖了这种自恋的倾向;事实上,对于具有自恋倾向的人来说,把本人谦卑的行为当作自我欣赏的对象是不足为奇的。尽管自恋的各种表现形式不同,但一切自恋形式都具有这一共同的特点,即对外在世界缺乏真正的兴趣。[有时,要将徒劳无益的自恋者和那种低估自我价值的人区别开来是不容易的;后者经常需要表扬和赞赏,这并不是因为他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而是由于他的自我怀疑和低估自我价值的缘故。此外,另有一种重要的区别,即自恋和自我为中心之间的区别也是很难分清的。一个极其自恋的人意味着不具有充分体验现实的能力,一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则意味着一点儿也不关心、热爱和同情别人,但这并必然地表明过高地估价自己主体的过程。换言之,极端的自私自利者并不必然地是极端的自恋者;自私并不必然地就是对客观现实的盲目无知。]
有时,我们也可以通过面部表情来识别自恋者。我们通常可以发现一种激情或微笑,有一些人那里,这是沾沾自喜的表现,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则是天使般的、令人信服的、稚气的表现。此外,以其最极端的形式出现的自恋还表现在闪动的眼睛中,一些人认为,这是半圣洁的象征,但也有人认为,这是半疯狂的象征。许多自恋者经常在吃饭的时候不停地谈话,以致于忘记了用餐,使别人久等。他们的“自我”比伴侣或食物更为重要。
自恋者并不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整个人当作自恋的对象。他通常将自己的自恋贯注于个性的某个方面;如他的荣誉,智慧,他在体力上的勇猛、他的机智以及他那美丽的外表(有时甚至局限于诸如头发或鼻子这样一些细节)。有时,他的自恋对象指的是那些正常的人所并不引以为自豪的特性,如害怕及预测危险的能力。“他”同自身的某一部分相同一。如果我们问“他”是谁,最恰当的回答是“他”就是他的头脑,他的名声、财富、阴茎、他的良心等等。所有各种不同的宗教偶像代表了人的许多方面。在自恋者中,自恋的对象乃是构成他自身那些特征中的任何一种特征。财产代表着他的自我,而财产对他的尊严是一种威胁,然而,对财产的威胁也是对他的生命的威胁。另一方面,对于那些以智力为其自我特征的人来说,愚蠢是令人痛心的,结果使他产生了严重的沮丧情绪。但是,自恋的程度越强烈,自恋者越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一事实,或者说,不肯接受来自别人的合理的批评。他会对别人的侮辱行为感到愤慨,他认为,别人太不聪明、太无教养,因而不能作出恰当的判断。(我认为,在这里,当一个前途光明,却又是一个严重的自恋者与他所接受的个性分析试验的结果相冲突的时候,当这些试验的结果未能指出有关他自己的理想图景的时候,他就会说:“我对进行这次试验的心理学家深感遗憾;他肯定是一个患有妄想狂的人。”)
现在我们必须提及另外一个导致复杂的自恋的现象的因素。正如一个自恋者将“自我形象”当作自己自恋的对象那样,他同样也把自己所感兴趣的事情当作自恋的对象。他的思想、知识、房屋,甚至在他所“感兴趣的范围内的人”都构成了他自恋的对象。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那样,最经常出现的例子也许就是对自己孩子的爱恋。许多家长认为,与别人的孩子相比,他们自己的孩子是最漂亮、最聪明的,等等。看来,孩子越小,这种自恋的偏见越为强烈。父母的爱,特别是母亲对婴儿的爱,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来说,即是自我的延伸。成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通常也具有自恋的性质。当男女相爱时,一旦这个女人成了他的,那么,这个男人就会将自恋转向这个女人。他会赞赏和崇拜他所给予那个女人的特性,她拥有超乎寻常的品质,因为那个女人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于是,这个男人会经常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特别好,他会“喜欢”这些东西的。
自恋是一种激情,许多个人所具有这种激情的程度只能与性欲和生的欲望相比较。事实证明,这种激情比性欲和生的欲望更强烈。甚至在那些尚未达到这种强度的普通人那里,也具有一种自恋的核心,这一核心几乎是不可破坏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预料,象性欲和生的欲望一样,这种自恋的激情也具有重要的生物功能。一旦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也就不难找到问题的答案。如果人的身体的需求、兴趣、欲望不充满那么多的能量的话,人又何以能够生存?从生物学生存的意义上来看,人把自己看得远比别人更重要,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人又从哪里获得反对别人,以捍卫自己、维持自己生存、坚持自己主张的能量和兴趣呢?没有自恋,也许他可以成为一个圣人——但是,圣人是否具有高度的生存率呢?从精神的角度来看,摆脱自恋是最令人向往的,但从世间生存的角度来看,没有自恋则是最危险的。从目的论的意义上来说,大自然赋予人类强烈的自恋,促使人类为生存而从事必要的工作。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大自然并没有赋予人类象动物那样所具有的高度发展的本能。动物没有生存的“问题”,那就是说,动物内在本能的本质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关心自身的生存的,即动物不需要考虑或决定它是否要作出努力。在人那里,本能的机构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有效性——因此,自恋必然地具有生物的功能。
但是,一旦我们承认自恋具有重要的生物功能的话,那么,我们就会遇到另外一些问题。绝对的自恋是否具有使人不关心他人的功能,即当们们必然地和他人合作的时候是否不肯让自己的需求退居次要的地位?自恋是否会使人成为脱离社会的人,即使人达到精神错乱这一极端?毫无疑问,极端自恋的个人对于整个社会生活来说是一种严重的障碍。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自恋必须是与生存的原则相冲突的,因为个人只有使自己置身于群体中,才能生存下来;几乎没有人能够仅靠自己的力量来捍卫自己,抵御大自然的威胁,也没有人能够单独从事只有在群体中才能完成的工作。
于是,我们得出了这样一个矛盾的结论,即自恋既是生存所必需的,同时又是对生存的一种威胁。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法有两种。一是让最理想的,而不是最全面的自恋来为生存服务;换言之,将生物上必要的自恋程度降低到与社会合作相一致的程度。另一种方法是,把个人的自恋转变为群体的自恋,亦即使自恋激情的对象由个人变为氏族、民族、宗教、种族。这样,一方面自恋的能量得到了维持,另一方面,这一能量不是用来为个人的生存服务,而是为群体利益服务的。在论述群体自恋及其社会功能的问题以前,我想讨论一下自恋的病态形式。
自恋最危险的结果是歪曲合理的论断。自恋的对象被认为是最有价值的(好的、美的、聪明的),但这不是以客观的价值为依据的,而是因为这就是我或者说,这是我的,才作出这样的判断。自恋的价值判断是带有偏见的。这种偏见往往以一种或另一种形式出现,从而成为合理的事情。根据人所具有的智力及其丰富的经验来看,这种合理性或多或少都具有欺骗性。在酒鬼的自恋中,这种歪曲通常是明显的。我们所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用一种肤浅的、平庸的方式说话,那那语音语调似乎道出了人间最美、最有趣的言词。他主观上具有一种欢快的“世界第一”的感觉,实际上这种人则处在一种自我满足的状态中。所有这一切并不能表明,这一深度自恋的人所说的话必然是令人讨厌的。如果他具有天赋和才智,他就能创造出令人感兴趣的思想;如果他能高度地评价这些思想的话,他的判断就不会是完全错误的。但是,自恋者总希望高度地评价自己的创造物,尽管这些创造物的真正性质,在作出这种评价的过程中不起关键的作用。(在“否定的自恋”中,情况就完全相反。这种人低估了自己的一切,他的判断同样也是片面的)如果这种人能意识到自恋的判断所具有的这种歪曲的本性的话,那么,结果就不会那么糟糕。他愿意——而且也能够——对自己自恋的偏见采取幽默的态度。但是,这种情况是很少的。通常这种人深信,不存在任何偏见,因为当他论及他自身和属于他的事物的时候,他便一次又一次削弱了这种能力。自恋者的判断同样也相应地对“非他”或“不属于他的”事情持有偏见。外在的(“非我”)世界是低级的、危险的、不道德的。于是,自恋者以极大的歪曲而告终。他过高地估价了他自己和属于他自己的事物,低估了一切外在的事物。这对理性和客观性的损害是十分明显的。
自恋中一个更为危险的病理因素是对任何所贯注的自恋对象的批评而作出的情感上的反映。一个正常的人当受到别人的批评,这一批评又是正确的、毫无恶毒攻击的意图的时候,这个人是不会生气的。但相反,一旦自恋者遭到了批评,他就会暴跳如雷。他认为,这种批评就是恶毒的攻击,因为他具有自恋的性质,他不可能认为,这种批评是公正的。人们只有考虑到这一点,即自恋者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因而是孤独的、受惊的,人们才可能理解自恋者愤怒的程度。正是他那自恋式的自我满足才弥补了他的这种孤独感和恐惧感。如果自恋者就是这个世界本身,那么就不存在任何可以使他感到害怕的外在世界;如果他就是一切,那么,他就不会感到孤独;结果,当他的自恋遭到破坏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己的整个生存中感到恐惧。当他的恐惧感得到预防的时候,他的自我满足就会遭到威胁,随便便出现了恐惧,导致了强烈的愤怒。这种愤怒更为强烈,因为采取适当的行动,并不能消除这种威胁;只有推翻这一批评——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