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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矛盾文学奖提名 贾平凹怀念狼-第15节

小说: 矛盾文学奖提名 贾平凹怀念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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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撮狼毛。舅舅催着烂头去店里,我托着屁股上到土台上拍照,土台子正远远的对着那家饭店,甚至能看见店的后院,倒奇怪离店这么近的,狼竟敢卧在这里,它卧在这里要干什么?待我进了店,店里有五张桌子,两桌上坐了人,模样像是过往的司机,吃着蒸馍和炒牛肉片儿,并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三角眼的人是店主吧,稔腰畅亮地说:“来喽!上坐,来一盘炒牛舌!”一个小伙计就提了明晃晃的刀往后院去。我说:“还有什么菜,难道就只有牛肉?”店主说:“先生是第一回来吧?牛肉是牛肉,可这天下也就咱这一家。”我说:“你家牛肉难道不是牛身上的肉?!”店主说:“说得好,它正是牛身上的肉!”话未落,后院传来一阵牛的嚎叫声,烂头已喊我,叫着书记你吃啥呀,吃啥补啥,要不要大肠头子?两张桌上吃饭的人都住了筷子看我,交头接耳:这是个书记! 我绕过一摊腥红的污水,进了后院,后院非常大,堆着无数的牛完整的骨骼架,一个粗糙的木架子里固定着一条肥而不大的小牛,牛的一条后胯已见骨骼,肉全没有了,血在地上流着,而木架上垂吊着两串香草绳,点燃了冒着青烟,使嗡嗡飞来的苍蝇蚊虫不能靠近。那位小伙计高挽了袖子,口里叼着柳叶刀,提一桶水过来了,桶水放下,却弯腰打开木架旁的碌碡上的收音机,《二泉映月》的胡琴声便弥漫在空中,像吸烟人口鼻里飘出的烟雾,像悄然飞来的蝴蝶,我看见小伙计突然提起了那桶水,哗地泼向牛的右前腿,牛没有叫,却张大了嘴,浑身抖动。牛的四肢完全是没有了力气,但木架子固定了它,使它不得屈跪下腿去,而那一对眼睛却流着泪水,是粘稠的泛黄的液体,从脸颊上滑下去。小伙计似乎看也没看,柳叶刀在牛背上备了备,问道:“要牛舌吗?”

  “不,要红烧的牛尾!”舅舅说。

  刀一起落,牛尾就断了,快捷得好像牛尾是安接上去的。牛尾在地上动着,扑上来的苍蝇蚊虫被它扇远。

  “我得要牛鞭!”烂头弯下身去,用手摩搓着牛的生殖器,一根东西就长出来,他的后脖子里便爬上了一只八脚蚊虫,小伙计一掌按下去,后脖上没有血,是一摊黑墨的东西。

  “从根来割,从根割!”刀尖没有伸向牛的胯下,而是在牛的肛门下扎进去,用力一搅,小伙计说:“从前边拽吧!”烂头再次弯下身去,将牛鞭抽了出来,足足有一尺长。

  “书记。”烂头叫我,“你害痔疮,来大肠头吧?”

  “不,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算吃算割活牛肉的,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着,“这太残酷了,这怎么吃呢?”

  我赶紧逃出后院,又逃出了前厅,一扑沓坐在店前公路边,店里的《二泉映月》还在悠悠地飘浮,我看见天空一片灿烂,朝阳染红了一道一道云彩,这些云彩不停地变幻,像是炉膛中的火焰一层一层向外辐射,而店的上空却渐渐凝聚着一团黑云。

  回头四顾,店的周围是有一些树的,而树都已经半枯,连路边的草也黄蜡蜡的没一点绿气。舅舅和烂头从店里出来叫我,他们一脸的疑惑,返:“你不吃?”

  “不吃!”我说。

  “你要不吃荤,给你盘豆腐吧,这里的豆腐嫩哩。”“不吃!”“什么都不吃啦?!”“这是什么地方?”

  “前边的镇子是生龙镇,这里叫英雄砭。”抬头看那店门上的牌子,一块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写着“英雄砭牛肉店”,字迹恶劣透顶,而店左边紧靠着的红石崖,崖壁上却凿刻的什么,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烂头无奈地又进店去了,烂头还特意扔给我一包烟来。我站在崖壁下,认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许多字迹已经驳脱,但内容大概是闯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前边的镇子里临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扑来围剿,李自成手下有个叫李义的在这里与明兵搏杀,他如《水浒传》中的李逵一样,也是使着板斧,连劈二百名敌人。待官兵溃退,他割下每一个死者的左耳,用绳子串了,悬挂在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叹了:英雄就是屠杀吗?李义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猎了半辈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个牛肉店,来吃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吗?身后来了两个人,正是刚才店里吃饭的顾客,他们也像是过来看刻文,一个却说:“在这儿住不?后院东边那一排店里,新来了个婊子,嫩得很,奶却大哩!”一个说:“又当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闹!”一个说:“我给她明说了,和婊子上床快活么,人家会叫床,和你在一搭,我是奸尸哩么。老婆说,叫床,叫床谁不会?可我们干起来了,她双手拍打着床沿叫:床呀,床呀!气得我一脚把她蹬开了。不一样么,老婆和婊子那是两回事嘛!”我赶紧远离了他们,坐到了路边石头上吸烟。

  舅舅和烂头终于打着饱嗝从店里出来了,烂头似乎在问:“你觉得怎样?”舅舅说:“肉烧得不烂。”烂头说:“真起作用,我现在得弯着腰走路了。”烂头果然前弯了腰,嘿嘿地笑。舅舅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该在这里吃饭呢,”

  他说,“子明不愿意,恐怕连狼都要嘲笑咱了!”烂头说:“狼虫虎豹也是不吃腐肉的嘛!”我抬头又看了一下那个土台,突然想,狼一定是在那里卧过的,卧在那里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要目睹着人怎样地一块一块从活牛身上割肉的。而在河船上听到嚎叫的狼就是来这里卧过的狼吗,它嚎叫着的是对牛的遭遇鸣不平呢,还是在对割活牛肉、吃活牛肉的人的一种诅咒?!商州是贫困山区,早就听说在各地有许多店是经营着野味,但自从一系列野生动物保护条例颁布后,这些店又想出这么个法来招揽顾客了!迎着舅舅和烂头走过去,舅舅弯腰从路边折下一根树枝在嘴里剔牙,问我“……你,身上还痒吗?”“一见那牛的样子,惊得漆毒都没了!”但我的痔疮似乎更严重了,我不愿意把这些都告诉他,竭力迈开步子,重新进了店,拍照了炉灶台前的木梁上挂着的山龟盖、羊头骨和剥了皮露出狰狞面目的野兔,又在后院里拍照了墙角一大堆支立着的牛的骨骼,还有那头已被宰割得血淋淋的不完整的活牛。在给小伙计拍照的时候,小伙计正持刀割牛耳朵,他瞧着我照,竟停下手来,立得端端正正的做出微笑状,他的颧骨上有两团红肉,眼睛小得像指甲掐出来的。出了店门,店主拿着烟来敬我,说:“谢谢这位先生了,多给我们宣传啊!”

  一扬相机,咔嚓一声,我照下了他的嘴脸,心里说,老婆嘴,他长着一副老太太的嘴,嘴巴上有一颗痣,痣上有一根长毛,你等着吧,我要拿上证据后去报纸上披露,须叫关闭了你的饭店不可! “要是逢上灾年了,这家饭店能卖人肉包子哩!”我说,“舅舅,那土台子上肯定是常来狼的,咱们到生龙镇住下,然后守在这里一定会拍上狼的照片的。”

 
第十六章  
贾平凹  
 

  (……我说,“舅舅,那土台子上肯定是常来狼的,咱们到生龙镇住下,然后守在这里一定会拍上狼的照片的。”)

  就这样,我们在镇子上住了下来。我们的房东是位陕北人,已经十分衰老了,驴一样的脸上垂抖着皱皮,他说他是流落到商州来的,虽然一直是农民,却也是参加过革命哩。他说着的时候,嘴里不停掉口水,他不说是商州养活了他几十年,只是抱怨他是陕北人,一条龙  
困在商州成毛虫了。我觉得老头神经有些不正常,但这并不妨碍他说话的有趣,在他的儿媳妇为我做了一顿豆面条吃后,舅舅和烂头去看镇中的那块“生龙镇”石碑,夸讲着这里是商州最能出美女的地方,闯王在商州的尿人就曾是镇子上的梁家女儿。闯王是夜里骑着马从镇街上走,那时的镇街是铺了大青石条的,马蹄声脆,铜铃泠泠,一街两面街房的揭窗都打开了,姑娘们用桂花油抹头,捣指甲花浆敷指甲,眼巴巴等着马的喷嚏在门首响起:他要准备去谁家过夜,马鞭子就挂在谁家的门环上的。当然,闯王的马鞭总是挂在梁家的门环上,梁家就开始烧热水,放进茉莉花叶,女儿就要汤浴了。梁家后院里有一片青竹,数丛牡丹,竹见风拔节,花开碗大,可惜梁家的女儿有命没福,生下一子后,闯王发兵北京,竟没有再带上她,要不,大顺皇朝里她也该是一位娘娘了。

  我没有去看那碑,在房中用草药洗屁股。

  我的口腔溃疡和痔疮一直是我在老婆面前不能得意的难言之苦,也为此,每晚的刷牙和洗屁股成了我的必做课目。前年曾做过一次手术,伤口是不敷药的,要求自然愈合,十多天里害得我饭不敢多吃,睡不得仰卧,咳嗽也尽量喘着气咳嗽,老婆听说一种频谱仪可以治外伤的,就买了一台让我照,没想适得其反,照得伤口发炎红肿,疼得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而且不久痔疮又复发。现在洗屁股的药草是房东为我采的,他说这草药绝对好,在战争年代,他的痔疮就是这草药洗好的,还有一个团长,烂屁股也是洗好了。

  药草闻起来刺鼻子,煎成汤先是在木盆子里让我撅了屁股搭在盆沿上熏蒸热气,然后用药水清洗,老头就坐在后院里满地晾着的柏朵上一眼一眼看我。柏架是做香火的原料,镇上许多人家都从事这种生意,他或许看见了我的什么,便吹嘘他命里是该革命成功了做大官的,因为他的××上长着一颗痣的,我说那我也就可以做更大的官了,我有三颗痣哩,他不相信,要过来看,我忙将裤子提上,他就说你哪儿会有三颗痣的,你以为你是谁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动着柏朵,浓烈的清荃味使我觉得他可亲可爱。当他得知我们是从州城来寻狼的,而且要为狼拍照,认作州城人真是闲得没事,狼么,到处都是狼,就像人居家过日子就得有老鼠和苍蝇,为老鼠和苍蝇值得去要寻找吗?我赶忙问这儿有狼,你见到狼了?他说他在山上采柏朵,采着采着狼就来了,他坐下来吸烟,狼也坐在他面前看他吸烟,他把烟袋从口里拔出来让狼吸,狼也就接过烟袋吸。他还说,和他吸烟的狼年纪没有他大,但狼是顾家的狼,为了它的老婆孩子,每天要到山上捉野兔,哪里会像他的儿子,说是出去做生意,一去一年没踪影了。我蛮有兴致地听着听着,便觉得他真的神经不大对了,清洗好了屁股,告辞着要上木板楼的房间去歇,老头说:“你知道不,儿子在学我哩,我年轻时也是不沾家的,可我是出去闹革命啊,跟的是刘志丹啊!”我已经上了木楼梯上,他开始招呼跨过门口的一个小儿,嗬嗬嗬地笑:“让爷摸摸牛牛,牛牛呢,噢,牛牛长得这么大了!”木楼上可以看清镇子全貌,北山的一道峰梁逶迤过来,缓缓地突出一个山坡而收住,镇子就散乱在山坡上,镇街也就是公路,绕过坡后那一个水库,而有的屋舍也就沿着公路一直到了水库边,像镇子的一条尾巴。

  所有的街巷以及院落前后,都长着老松老柏,枝干苍劲,裂着掌大的皮斑,似乎一抠就能揭下一片来。但都粗而不高,有小儿在横枝上吊了绳做秋千,从秋千上掉了下来,哇哇地哭。老头的家差不多在镇中央,斜对面有一个土场,场边奇奇怪怪也是长着一棵柏树,树身臃肿如掳,枝杆短小紧凑,在我的第一感觉里,这树上是吊死过人的,而且是个女的,穿着一双白鞋。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我似乎也吃了一惊,就听见楼下的后院里老头在给小儿说故事,陕北腔,鼻音很重,却蛮有韵味。

  “碎人,碎人你听着,”他说“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天么,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到了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儿,我把什么都说了。第五天哇,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啦!”“爷,你被枪毙啦,爷?”小儿说。

  “枪毙啦!”我在木楼上笑,楼前电线上的一只鸟儿也扑地飞走了。这当儿从镇街的坡弯处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迈着方步的人,刚刚走到土场边的一家院门口,门里正出来一个端着海碗吃饭的矮子,矮子收住脚:“村长,吃不?”村长说:“才吃毕,你怎么还没有拆掉那个二饼?”矮子夹着米汤中的煮土豆塞进嘴里,眼睛大睁,舌头一时调不过,待到终于咽下土豆了,说:“我想了想,村长,这不犯什么法呀,屋脊上别人可以砖雕龙呀凤呀的,为什么就不能雕个二饼呢?”村长说:“你把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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