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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挪威的森林-第13节

小说: 挪威的森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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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拉圭有那么脏吗?”    
      “谁知道?可是她觉得呀!她说,那儿的马路上一定到处是驴子的大便,苍蝇一定很多,冲水式的厕所一定缺水,蜥蜴和蝎子一定到处乱爬。我想她大概曾在哪儿看过这种电影吧!我姐姐最讨厌虫了,她只喜欢开着豪华车到神奈川的海边去兜风而已。”    
      “哦!”    
      “乌拉圭,不错呀!去也无妨!”    
      “那现在这书店谁在看呢?”我问道。    
      “我姐姐勉强在看着。还有住在附近的叔叔会来帮忙,也会帮我们送书,我有空的时候也帮忙看。反正书店也没有什么需要劳累的工作,总是可以做下去的。真做不下去的话,考虑把它卖掉。”    
      “你喜欢你父亲吗?”    
      阿绿摇摇头。“不怎么喜欢。”    
      “那你为什么肯到乌拉圭去呢?”    
      “因为我信任他。”    
      “信任他?”    
      “是呀!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信任他。这种因为死了太太大受打击,把家、小孩、工作全丢下来,就这么去了乌拉圭的人我信任他。你懂吗?”    
      我叹了口气。“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阿绿笑了笑,轻轻地敲我的背。“算了!懂不懂都无所谓啦!”她说。    
      那个礼拜天下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是特别奇怪的一天。就在阿绿家的附近发生了火灾,我们爬上三楼阳台观火,在那里,我吻了她。这样说来似乎有些愚蠢,但是事情确实是这么进展的。    
      当时我们正一边聊着大学的事情,一边喝着饭后的咖啡,突然听见救火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救火车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从窗外传来了人奔跑、大叫的声音。阿绿走到靠马路的房间,打开窗户向下看,然后对我说:“你在这里等一下。”就跑掉了。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快跑上楼梯。    
      我独自喝着咖啡,一面想着乌拉圭究竟在哪里,到底是在巴西附近,还是委内瑞拉附近?我一直认为应该在哥伦比亚附近,但是实在想不出来是位于那里?就在这个时候,阿绿从上面下来说:“快跟我一起来!”我只得跟在她后面,爬上走廊尽头的窄小楼梯,到了阳台。阳台比周围的屋顶都高出一截,所以附近的景观可以一目了然。就在距我们三、四幢房子远的一间房子上面冒起黑烟,乘着微风吹向大马路那边。有一股焦臭味飘了过来。    
      “那是阪本先生的房子呀!”阿绿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道。“阪木先生以前是做装修日式房子的生意,不过现在已经关店了!”    
      我也从栏杆里探出身子望过去。起火处正好位于三楼建的阴影中,所以看不清详细的情形,只见三、四辆消防车正在进行着抢救的工作。因为路太窄了,只有两辆消防车进得来,后面的那辆只得在大马路上等候。而且路上照例又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如果有贵重的东西,就去收拾一下,看来要避一避才好!”我对阿绿说:“虽然现在是逆风,但是风向或许一下子就改变了,而且再过去就是加油站啊!我帮你的忙,你快去收拾!”    
      “我没有贵重的东西呀!”阿绿说。    
      “总有一些吧!像储金簿啦,印章、证件之类的东西啊!应急的钱也不可少呀!”    
      “不要紧的啦!我不走!”    
      “即使烧到这里也不走?”    
      “唉!”阿绿叹道。“死了也没关系!”    
      我看着阿绿的眼睛,阿绿看着我的眼睛。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有几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视她半晌,突然觉得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说。    
      “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阿绿闪着眼光说道。    
      “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我会跑掉的!想死的话,你一个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顿午饭,总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顿晚饭。”    
      “嗯,好啊!反正要在这里静观其变,我们来唱歌好了。真要烧到这里来的话!再打算啦!”    
      “唱歌?”    
      阿绿从二楼拿了两个椅垫、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阳台上。我们一边看着弥漫的黑烟、一边喝着啤酒。阿绿也开始弹起吉他唱歌。我问阿绿说,这样做不会招惹邻居反感吗?毕竟这样一边看火灾,一边在阳台上喝酒、唱歌,不是什么正经合理的行为。    
      “没关系!我们不必管别人怎么想!”阿绿说。    
      她唱着过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维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她唱着『柠檬树』、『粉扑』、『五百哩路』、『花儿去了哪里?』、『快划吧!麦可!』,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刚开始的时候,阿绿还教我唱第二部,打算两人合唱,但我实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罢,后来她索性一个人唱个痛快。我则啜着啤酒,一面听着她的歌声,一面注意火势蔓延的情形。每次以为烟突然变大了,却又稍微熄了一点,就这样反覆着。人群大声地喊叫着、命令着。报社的直升机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飞来,拍了照片之后又飞回去。我想只要没有拍到我们就没关系。警察用扩音器向看热闹的路人大喊往后退,孩子以啼哭的叫声喊着妈妈,不知哪里又传来玻璃敲破的声音。不久,风向开始不稳定,白色的烟雾在我们的周围乱舞。即使如此,阿绿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会唱的歌之后,又唱起自己作词作曲的怪歌。    
      想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没有锅子。    
      想为你编一条围巾,但是我没有毛线。    
      想为你写一首诗,但是我没有笔。    
      “这首歌叫做『什么都没有』!”阿绿说道。歌词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边听着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边想着如果加油站着火了,那么火苗会吹向这栋房子吧!阿绿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么样?”阿绿问道。    
      “独创的佳作!完全将你个性表露无遗。”我很认真地回答。    
      “谢了!”她说。“歌名是『什么都没有』。”    
      “我可以了解!”我点点头。    
      “嗯!那是我母亲死的时候……”阿绿对着我说。    
      “哦?”    
      “我一点都不悲伤!”    
      “哦?”    
      “后来我父亲离开,我也是一点都不悲伤!”    
      “是吗?”    
      “是的!你不觉得我很过分吗?不觉得我太过冷酷吗?”    
      “你会这样,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啊!有太多原因了!”阿绿说。“我家实在太复杂了。但是,我总以为不管怎么样,他们总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离别,应该会悲伤的。但是我却不悲伤。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悲伤、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们!只是常常会在梦中出现。母亲从黑暗的深处瞪着我看,然后责备我说‘你很高兴我死掉!对不对!’我并不高兴呀!我母亲去世这件事。我只是没有那么悲伤而已。老实说,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小时候,我养的一只猫死掉时,我哭了一整个晚上!”    
      为什么会冒出这么多烟来呢?我想着。看不见火苗,也没有蔓延的样子,只有黑烟不断往上飘。到底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烧掉了什么东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过,那也不全是我的错。虽然我承认有薄情之处,但是,如果他们我父亲和母亲再多爱我一点的话,我想我会有不同的感受,会更悲伤难过的!”    
      “你认为他们不太爱你?”    
      她转头看着我的脸,然后用力点点头。“大概在不完全爱与完全不爱之间吧。我一直很渴望他们的爱。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拥有完全的爱!能让我觉得够了、饱了,能够说『谢谢这一顿饱餐』那样的爱。一次就好!仅仅一次就好!但是他们一次也没有给我!我一撒娇就被推开,抱怨我是赔钱货。一直都是这样。因此我私下决定,要自己去寻找一个永远都会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说道。“那么,有没有成果?”    
      “很难。”阿绿说。然后望着烟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东西。所以很难。”    
      “你要一份完美的爱?”    
      “也不是。我没有资格要求那样。我追求的是一种单纯的真情,一种完美的真情。比方说,现在我跟你说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丢下一切,跑去为我买!然后喘着气回来对我说:『阿绿!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会说:『哼!我现在不想吃啦!』然后就把蛋糕从窗子丢出去。我要的爱情是这样的。”    
      “但是我觉得这和爱情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嘛!”我稍稍愕然地说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罢了。”阿绿说道。“对女人来说,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义!”    
      “你是说把草莓蛋糕丢出窗外这件事?”    
      “是啊!我希望对方会说:『知道了!阿绿,我知道啦。我应该早晓得你不会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驴子一样不用大脑。对不起!我再去给你买别的。你喜欢什么?巧克力泡芙?还是起士蛋糕?』”“然后呢?”    
      “如果他这样对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爱他罗!”    
      “我觉得这话不尽合理。”    
      “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爱。虽然没有人了解我。”阿绿说着,就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摇头。“对于某一种人来说,爱情就是从一些很琐碎、无聊之处开始的。甚至不这样,就无法开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种想法的女孩。”我说。    
      “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着手指头,一面说:“但是,我是认真地这么认为。我只是说老实话而已,我从来没想过要有与众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别的东西。但是我说了实话,别人却以为是玩笑或作戏!所以常常增添许多麻烦。”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灾里。”    
      “哎唷!不是啦!那只是一种好奇心罢了。”    
      “死在火灾里?”    
    


挪威的森林(二)奇特的邂逅(7)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阿绿说。“不过,死亡的本身,我一点都不害怕。真的!被这种烟雾包围,然后失去知觉就这样死去,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一点都不恐怖。我母亲或其他亲戚,他们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脱离痛苦而死的。他们总算和我有血缘关系。他们从生病到死去都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说还有一点残存的意识,也只是痛苦的感觉罢了。”    
      阿绿衔着一根万宝路香菸,点上火。    
      “我怕的是这种死亡方式。死亡的阴影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生命的领域,当你发现时,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周围的人也觉得与其说我是活人,不如说更近于死人。这种情况是最令人憎恶的,我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又经过三十分钟之后,火灾才完全平息。好像没有蔓延,也没有人员伤亡的样子。留下来的那辆消防车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里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逻车留在路上,警灯在那里不停地转动着。不知道哪里飞来的两只乌鸦停在电线的顶端,正在眺望着地上的景况。    
      火灾一旦结束,阿绿就显得没精打采,全身无力地茫然眺望远空。而且几乎不说一句话。    
      “累了吗?”我问。    
      “不是累。”阿绿说。“只是很久没放松罢了,放松一下。”    
      我看着阿绿的眼睛,阿绿也看着我的眼睛。我抱着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嘴唇。    
      阿绿只稍微颤动了一下肩头,立刻又全身无力地闭上眼睛。五秒、六秒,我们就这样唇贴紧唇。初秋的阳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脸颊上,可以看见睫毛正微微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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