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浪迹玫瑰·颜夕-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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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的吧。”莫伦说。他递过自己的香烛带,也碎了一大把,总算挑出几支完好无缺的香烛。
一行人上香完毕,僧侣准备了凉棚给他们休息。
往山下看,仍然有人在艰难的上坡,然走动得比先前更慢,其中绝大多数人已经顺着绳索下了山。
“王妃,真是个好兆头。”莫伦喜不自禁,道:“时间还绰绰有余,我们天黑前一定能圆满下山。”
“是呀。”颜夕也笑,她不敢再逞强,手上已密密地包扎起来,外用护掌罩了,说,“你们也辛苦啦,索性大家休息一会,喝足了水再下山。”
话未说完,突然睁大眼睛,却见方才自己上来的地方已经又攀了一个人,红衣艳美如珊瑚石,红茵走得是与颜夕一样的路,可是她年轻体健,爬得又快又轻盈。
莫伦看得也张大嘴,“王妃”,他吃惊道:“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不是个普通人。”颜夕冷笑替他接下去,她终于知道红茵是哪里不妥了,问题在于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服,料子柔软而挺韧,染色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珊瑚红,这只能是京城锦绣纺的杰作,而寸布寸金的锦绣纺向来是皇族专供专用,一个平民百姓即使是有些钱财,也决不可能染指这样的衣料。
她放下手上羊皮水袋,不动声色地等红茵上到山顶。
西域人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美而灵慧的少女,她艳丽如花,体态却像蔓生妩媚的藤萝,纤细婀娜枝叶舒展,精灵一样的女子,也同精灵一样神秘。
只见她单手一撑,迅速跃上山顶,便笔自走向颜夕,胸前微微喘息,脸上脂粉似的淡淡红晕。
而颜夕看她却是半面阎罗,且身后笼罩了诡异迷团,鬼影幢幢。
“子王妃,我们又见面啦。”她主动殷勤打招呼,长发在发顶处梳了个髻,余发垂散飘落在胸前身后。
“那是因为红姑娘一直在跟着我,难为你一直跟到这上面来,怎么?姑娘也要祈子求平安?”
“怎么会?”她咯咯地笑,手上戴了双精巧护掌,半掩住口,声音娇嫩清脆似黄莺出谷,“王妃是不是忘记了,我才说过自己没有嫁人。”
“我看未必呢,姑娘也许是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夫君或许是中原的皇族。”
“咦,王妃怎么会这么想呢?”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姑娘这么美,衣裳也大有来头,只是我不记得皇室里有哪位公主王妃爱穿红衣,且会得武功,能来西域畅游。”
“唉呀呀,我可是屑小平民百姓,王妃千万不要把我抬得太高了。”她调皮地眨眼,“而且我天生命薄,王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命到麻雀变凤凰的。”
只一句话,颜夕眼里似有闪电霹雳,她表面仍然镇静自若,但到底已大吃一惊,这女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已将她的来历揭露出来。
她凝视仔细打量红茵,尽力让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可那件红衣服、配剑、发髻,甚至是靴子式样都是那么的眼熟,看着看着,颜夕脸色渐渐苍白,像是见了鬼。
“怎么?王妃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红茵巧笑倩兮,她拈了胸前一缕垂发,忽地施了个中原礼,莺莺呖呖地道,“是,小侯爷。”
‘咣’颜夕蓦然立起来,伸手推翻桌上的羊皮袋。
莫伦等人看了莫名其妙,只见她紧张到脸色雪白,顿时害怕起来,低声问:“王妃,怎么了?”
颜夕直挺挺的站着,山顶起风了,无数个细小声音从发间耳下穿过,尖尖似嘲讽的笑,它们都在说:“嘻。。。。。。嘻。。。。。。小侯爷。”
这些年她一定是被佐尔包容娇宠得忘了根本,否则,怎么会看不出来,红茵身上的衣裳、兵器、发式都是属于以前的颜夕。
曾经有一段时期,她喜欢上珊瑚红衣料,小侯爷便向锦绣纺订制了许多套衣裙,虽然事后她又觉得红衣太炫,不符合一个婢女身份,渐渐全部束之高阁。
可是是今天,除了红茵的那张脸,其余一切,无不是颜夕当年模样,尤其她拈发含笑那一句:“是,小侯爷。”
颜夕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是小侯爷吗?
对面红茵已敛了笑容,看她时眼里居然有几分怜悯,她柔声道:“王妃,下山后能否移驾小聚?我家主人很想现见你一面呢。”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却。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
或许是头上太阳过于毒辣,刚才喝水又太急,她身上皮肤粒粒起了密密的疹子,眼前金星银线划破,一头一脸的昏暗与光,交替迸发。
“王妃!”莫伦抢上来扶她,不敢触到她的身子,只好虚设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没事。”颜夕一字一字地道,她明明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物,可犹自睁大眼睛,努力站稳,冷冷地说,“你找错了人,我不认识你的主人。”
“是吗?你不肯见他的面又怎么知道不认识?”红茵无所谓地笑,“王妃,我家主人说他很想念你呢,上次分手时匆忙了些,全是因为情势所迫。。。。。。。”
“我说你认错人了!”颜夕猛地喝,用力太过几乎踉跄起来,她指了红茵,“我认识的那个人早死了,你打扮成这样,不过是想布一场骗局,红姑娘,你身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请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
她不等红茵回答,命令莫伦:“我们下山。”
“是!”莫伦低头在跟她后面,经过红茵身边时头也不敢抬,而红茵并不阻拦,她半仰起脸,唇边一抹得意的笑,笃定地看颜夕大步过去,不过是表面硬撑而已。
下山比上山容易,众人拉了绳索慢慢往下移,颜夕把唇面咬到出血,才勉强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怎么可能,那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已过去了近一年,可她分明记住他苍白死灰色的皮肤,齿缝里渗出血丝,并不是任何药物化妆可以假冒,从头至尾,她始终拉住他的手,感觉脉搏一点点微弱下去,体温丝丝消散,人怎么扮死扮得这么真实,那一定全是场骗局。
可为什么那女子要骗她?一身红衣裳,是否当初她曾穿过的那一件?佩剑窄窄,也是她当初用过的那一柄?还有到底是谁告诉她颜夕以前的动作?每次小侯爷向她挑眉微笑,“阿夕,快去换件衣裳吧,晚上我带你偷偷去府外玩?我们到城外看庙会。”于是她满心欢喜眉飞色舞,只有他们两人呢,又是乘了夜色,脸上害羞地、撒娇地,轻轻应:“是,小侯爷。”
是!小侯爷!
颜夕忽然手上一软,从绳索上失手坠下去。
“小心!”莫伦大叫,护卫们足点山壁冲过来接应,忙乱中莫伦伸手拉到她衣袖,另一名护卫拽了她腰带,才保住她的安全。
颜夕额上融融冷汗,面色发青唇齿相战,莫伦只得将她绑在绳索上,一点一点降下去。
丹珠早在山下吓到哭泣,她过来把颜夕扶进马车:“快,回子王府。”
众人七手八脚牵马赶车,颜夕此时倒没有昏过去,她定了定神,叫莫伦:“去看看红姑娘在哪里?”
莫伦转头往山上看,不知何时,红茵已经下了山,她虽然也有些疲惫,但仍明艳得像一只小鹿,立在他不远处,见他看过来,立刻扬声道:“王妃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启程罢,这一路不比来时,你们千万要多加小心。”颜夕不理红茵,嘱咐莫伦,“尤其是到了刚才我们经过的岔路口,如果有人再阻在前面,就不管他先冲过去。”
“是,王妃。”
颜夕想一想,又向他要了把匕首捏在手里,冷冷道:“若是对方人太多冲不过去,你切记不要勉强拼命,一定要找人冲出去向子王报信,就说。。。。。。就说我遇到旧仇家,让他想法子来救我。”
“是。”
“上路吧。”颜夕好不容易把事情交代完,脸上面色更加惨败,叹一口气,示意丹珠放下锦帘,自己抱了匕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出乎意料,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不轨的人、不妥的事,每一条道路都畅通无阻,天黑时,极其顺利地赶到子王府。
七
佐尔见了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只是江枫玫雪也在一旁,不好当场发作,嘴上淡淡一句:“怎么弄成这副狼狈相,不过是去爬一座石山而已,夕,你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他把莫伦叫到外面仔细盘问。
玫雪守在床边,看颜夕伤痕累累的手掌,面色如土,忍不住落下眼泪:“对不起,全是我害了你。”
“胡说八道。”颜夕不顾两眼已眯成条线,努力克制睡意,安慰她,“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用。”又佯装欢喜,“你看,我已平安顺利的拜佛回来,这下我们都算心想事成。”
江枫过来把玫雪扶起,“她已经很累了,不如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他牵着玫雪的手向佐尔告辞。
颜夕昏沉沉躺着,耳听到有人走进来,停在床前站了很久很久,她屏息等待,可他始终没有动一动,终于,颜夕睁开眼睛,叹,“你都知道了?你在想什么?”
佐尔说:“我曾经想,如果那个人是真的,你会怎么样,若是假的,你又会怎么做?可惜,现在看来似乎无论是真是假,你都只有一种情形。”
“什么?”
“夕,你的心也许从来没有属于过我,特别是现在,它又要开始自己流浪。”
“佐尔,我实在很累,请不要再同我争辩,无论如何,我总是和你白首到老。”
他不接口,维持沉默,原来精力充沛、狡黠灵动的子王终于也会觉得疲惫,活人?死人?那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重要的是颜夕始终放不下这个人。
于是,他紧闭了嘴,转头离开。
可这一次上山拜佛的阴影远远不止于此,几个月后,玫雪终于等来产期。
她坚持要在与江枫的帐篷里生产,颜夕便亲自地去照顾她,从清晨等到黄昏,热水烧开了又冷了,绞汗的手巾拧成不成模样,大夫说:“胎位不正,先出来的是脚,只怕。。。。。。”
颜夕突然喝住他,一字一字道:“不许你胡说八道,快去找人来帮忙。”
可玫雪已经瘫软无力,汗水与来自她体内的粘液血水,把床褥浸得湿透几层。
一直奋战到掌灯时分,玫雪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她吐出嘴里咬的软木,拉了颜夕的手,说:“我不行了。”
“胡说八道!”颜夕只剩下这一句话,又把软木往她嘴里塞,“再用把力就可以了。”
“不行的。”玫雪声音细不可闻,她吃力举起一只手,对了床里某处,断断续续说,“你看,那里有两个人,他们说来是带我走的。”
此时身旁人影晃动,产房里空气稠且闷燠,而颜夕突然浑身毛骨悚然,每一只毛孔都灌进冷风。她‘呼’地站起来,不由分说俯身下去按住玫雪双肩,向着那个方向叫,“都给我滚开!不许来带她走!”
声音太过凄厉恐怖,侍女们呆在原地,看王妃行为如同疯癫。
“求求你们!”颜夕此刻又狂哭出来,听耳下玫雪呼吸急促涌动,像是下一刻,一瞬间,便会消失停止,于是向着空气哀求,“请不要带走她,要走。。。。。。带。。。。。。就带走孩子。”
为什么要顾及种种身外之人与物,只要留了这条命,玫雪才能是玫雪。
“孩子?”玫雪声音越来越低,她已停止努力,迷茫地,无奈地,神智渐渐不清,说,“太好了,我终于要回中原了,到母后身边去。。。。。。”
原来,她并没有真正喜欢过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甘愿身陷荒漠异域,将黄沙幻成花海,戈壁充作瑶台。
颜夕蓦地看到真相,猝不及防,面目狰狞赤裸裸至她无力招架,心中像是花朵揉烂成汁的痛,仿佛见到自己已肝脑涂地,喉头出血在砸骨取髓。
一念之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在作为一个人的日子里,快乐与痛苦照镜似的对立。
这些年,为了一个男人,公主背弃家族,远走他乡,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或许嚼苦果甘之如饴也是种喜悦,虽然它其实只是种虚假的姿势,沉沦在宿命的血海,勇敢、坚定、且凄惶不自知。
火焰腾天,灿烂升起到天空后,只有成为灰色蝴蝶似的烬,没有人能在烈火里保持原身,可能有这样的烈火,终究也是种幸福。
她终于平静下来,慢慢松了手,站起身,让身下的女子可以温和的走,再把湿发抚到旁边,去帐外通知江枫。
出乎意料,颜夕没有哭,没有尖叫,没有说任何话。
佐尔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