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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南怀瑾]庄子婖婣-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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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像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像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干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尽。”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尽”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听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饭啊、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师心自用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识,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取”。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前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慧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慧,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慧,都不能了解。大禹王都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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