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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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员,我来接你们。”大个曹像是故意跑得咚咚响,老远就喊道。“老俵家饭菜都上了桌呢。”
他们投宿的这户老俵家,独门独户、四代同堂。老幼占了一大半,处处显出家道贫寒,可一大家子十几口敬老爱幼倒很祥和。好客的主人款待客人的饭菜很丰盛,杀了一只鸡,炒了辣椒茄子南瓜豆角等五六碗菜蔬。几个伢仔细妹远远地怯怯站着,那眼却馋得眼珠子都要跌出来。这户老太公白发苍苍银髯垂胸,端起碗米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看你们样子是吃官饭的,嘛来到这山坞里呀?若不是缘分,请都请不到呵。”
蒋经国见老人是博学善书之辈,忙端起碗米酒笑呵呵站了起来:“老人家,该我们先敬你一杯。我们是做公家事的,你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以往我们下来走访不够,哎,嫂子大妹,带小孩一起坐过来吃好不?一家人一样嘛。明天我们就在这里割一天禾好不?”
老人忙不迭摇手:“不敢当不敢当呵。”
章亚若已拉了女人小孩过来,团团围坐一桌,边吃边聊,比过年还热闹。蒋经国自是问这问那,乡长保长办事公道不?修路架桥派工重不?建设新赣南“五有”的内容知晓不?对县里对赣州有什么要求不?
亚若急急吃好一小碗饭,便悄悄掏出笔记本,静坐一旁作记录,蛮忠于秘书职守。她晓得他最擅长从这谈天中激发灵感,从而作出良策。东城门楼下的老头子发牢骚:“清朝知府衙门还悬面鼓呢,老俵还可击鼓鸣冤,而今连面鼓都有!”好吧,他就将星期四下午定为接待民众日,“鼓”进化为“民众问讯处”,算是蒋青天的一大政绩呢。安远有位前清拔贡,辞官弃教在大岭背牧羊,他学刘备“三顾茅庐”,请教为政之道。老人答曰:“山野之人,见闻不广,但有一事,久感不当。即当前的制服,未免口袋太多。旧式便衣,只一口袋,百姓尚无如许钞票将其填满,今之上衣下裤,口袋无数,百姓哪有许多钱去填?是否可将制服式样改一改?”同去幕僚皆哭笑不得,知讥讽贪墨成风,明指口袋实比吏治。他倒欣然,认定老人“关怀民瘼”,并赠一缎质软匾,绣上“国之贤良”四字。此事亦众口皆碑。那么今夜他会有什么收获呢?
“老人家,四世同堂不容易呵,请您老给我们说说持家之道吧?”蒋经国笑眯眯请教。
老太公捋捋银髯:“取笑了。家要有家风,治家嘛祖辈倒传有五字经呢。一是‘诚’:火要空心、人要诚心。二是‘和’:和气生财,和为贵。三是‘勤’:勤能补拙。四是‘俭’:毛毛雨打湿衣裳,杯杯酒喝掉家当。五是‘读’:三代不读书,不如一头猪。”
大家环视四壁,果然见破烂墙壁上贴着几张字纸,油灯昏黄看不分明,想必便是“治家经”。蒋经国连连点头:“老太公一席话使我获益不浅。古人说,齐家治国。治国必先齐家。家都治理不好,哪能治理好国家呢?”
亚若埋头急急记录,心中却想:不知他又萌生出什么新招?
谈笑到深夜才各个睡去,三更天又都起了床准备割禾。亚若到灶下洗漱,舀了一茶缸水,蹲到灶外刷牙,烧饭的婆媳见她一嘴白泡泡,惊骇得直说:牙痛啵?用洋碱?用不得哩,要泻肚哩!进灶屋的蒋经国几人听到不禁捧腹大笑。蒋经国就说:“我琢磨了一夜,得搞个‘建家运动’,朱柏庐有《朱子家训》,我们搞一个《新赣南家训》!”
亚若说:“看来你胸有成竹罗。”
“东方发白,大家起床。洗脸刷牙,打扫厅房。天天运动,身体健康。内外清洁,整齐大方。时间宝贵,工作紧张。休息睡觉,反省思量。吃饭吃粥,种田艰难。穿衣穿鞋,要从辛苦着想……”
“哟,出口成章呢!”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4)
26
俗话说:禾熟一日,人大一年。
蒋经国一行到得上犹县的西南山拗里,地主张老牯几百亩水稻的收割就尽了尾声。一大群晒得赤红、汗水像雨水浇过全身一般的女人,割禾打禾,挑谷挑秆,忙得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也是这群女人,将古老笨重的大禾斗,吭哧吭哧抬到这块割了禾的田里,田里水未放干,泥浆浆的,女人们围着禾斗,啪哒啪哒啪打禾,谷粒秆屑泥浆溅得女人们的头脸手臂上,毛痒痒的,却也有种谷的清香和泥的腥气。突然间一只碧绿的蹦上女人粗硕的小腿,或一只长臂螳螂堂而皇之地爬上女人的肩,都会引起惊惊乍乍的叫声和浪笑。近处无一片遮荫地,只有高点的田埂上留着一蓬金樱子,蔓蔓枝条悬垂着,银瓣黄蕊谢了,结满刺蓬蓬的糖罐子。几个还不会走路的细伢仔便在那下边的泥地里滚爬,浑身粘满了红色的泥浆,就像一窝猪仔子,那女人群中的为母亲者,隔些工夫就要扭着颈脖,二狗子贱根俚细毛崽罗罗罗地喊上几句……
也还是女人!在累死累活的蛮做中,依旧没有完全失却女人的娇嗔母性的慈爱!章亚若戴顶草帽,一手捧着打开的笔记本,一手捏着钢笔,望着这群劳作的女人感慨不已。
她已经轮流提问过她们,不好叫“提审”,却也无法称为“采访”!
问到的,似不太情愿停了手中的活;走到她跟前,胆小的垂手僵立,汗都不敢揩一把;胆大的,撩起围裙扇扇风,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反将她来细打量。
不多不少,二十一个女人。
有的已显老相,有的还是刚打苞的花;有的瘦弱干瘪,有的丰腴健壮;有的忠厚,有的腼腆,有的泼辣上了脸;有的聪慧,有的刻板,有的蠢笨;有的木讷如哑女,最多点下头或摇下头;有的小心揣摩着她的提问,回答吞吞吐吐;有的落锅就熟,畅畅快快多嘴多舌个没完没了……
却都能做。而且是拼死拼活卖命做。而且做得心甘情愿,且有滋有味。
这群艰难劳作的女人并不痛苦并不茫然!绝对没有人生的苦难感和悲怆感!
倒是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女性的苦难和悲怆。迷惑的是她,茫然的是她。
毒日下汗水冲决了弯弯的柳眉,咸湿了她原本清澈的眸子。迷茫中世界在火红的火焰中扭曲地燃烧。火红的阳光、赭红的田地、油红的女人的脸膛手臂和赤脚,红泥包裹的细伢仔还是猪仔,早早就红透了的那一大蓬金樱子搅混在一起,狂舞旋转如醉如痴……
轮回、轮回、轮回……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无止的轮回,你又何必苦苦去追寻这二十一个女人为了什么而活着?!
是咄咄怪事,还是你少见多怪?!
这二十一个女人,统统归这山坳的地主张老牯所有!
“你们这样受苦受累为他卖命,是为了什么?”同情与愤恨淤结在喉管,她的声音颤抖着。
“……为了吃饭呀,有饭吃才能活命啊。”胸壳后的发髻像烈日下的枯草,干巴巴的脸上黑釉连成了片,这个瘦削的老女人像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星的枯饼。然而瘦老女人并无可怜态,瞪着一双死鱼眼犟犟地反诘她,似乎不明白她连这起码的道理还不晓得吗?
“你,还不满二十岁吧,难道甘愿做他的第二十一个小老婆?”痛惜和悲凉浸透了她的心,她差点要猛烈摇撼眼前这年轻女子的肩膀了。
“……由不得你愿不愿呢。”汗水泥浆掩盖不住这张脸的姣好和白皙,“就是你愿,当家的还要挑呢……”
老天!这个年轻的女子像选中了妃后一般,满心的骄傲,以为是福分呢。
“你应该晓得,你们这样沦为他的终身的长工!他吸你们的血汗!剥削你们一辈子!”她激动得几乎喊叫起来,难道她们不能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吗?
“剥削?吸血汗?”这个眉宇间透出灵气的中年女人,这时才茫然起来,“嘛叫剥削?嘛•;叫吸血汗?我们是一大家子呀。”
一大家子?!
“难道你不痛苦吗?你们供他享乐,当他的女奴,在他眼中,你们恐怕不如一头牲口。”她该用怎样的重刺激的话语,才能使她们苏醒过来,认识到自己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价值的可悲可卑的处境呢?
“痛苦……牲口……”这个肥硕的黑红女人愚蠢地笑了,却又狡黠地瞥一眼她,“他倒蛮近人性呢,我伲外头……有相好,他也不追究,只是……嘻嘻……莫走种……莫下别家的崽就行……嘻嘻……”
愚蠢!麻木!荒唐!不可思议!
蛮荒!蛮荒!
莫非天地还只是混沌未开的原始时代?女人不是人,女人只不过是战利品,与兽与物一样,仅仅供男子使用玩乐?
她对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的灵魂为她们的遭遇而痛苦地痉挛,她要唤醒她们向命运抗争!
她们可不领她的情。一个个被提问过后,她们后怕了,目光狐疑而惶惊,彼此交换着眼色:这个漂亮的雪白的像从天上下来的女人要干什么呢?不用磨墨她就能刷刷地写字,比她们的男客记帐还要流畅有力呢,莫非这女子是妖女?她们预感到她插进了她们的日脚,会扰乱她们那虽辛苦却还能塞饱肚子的日脚,她们的脸色便涨成汗浸浸的紫酱。
她使劲眼,挂在睫毛上的汗和泪映出七色彩虹,生活却是火辣辣咸湿腥臭的泥淖。她正视她们的表情,她与她们竟无法沟通、无法理解。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人格尊严、独立意识、女性价值、爱情与婚姻、道德与法律,这些对于她们,怕比听天书还要难懂!
她反而成了痛苦的失败者,长叹一声逃似地离了她们。
那二十一个女人的“皇帝”,却正垂头丧气朝这方而来。
如果这男人是威武强悍的奴隶主形象,心理倾斜恐怕不会如此之大!可这男人却像老丝瓜瓤,是女人们用来洗碗擦盆的丝丝缕缕的老丝瓜瓤!他的脸颈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汗渍刺激得发红生痒,他鸡爪似的手抓搔着,翻起的一褶子老皮好大工夫才能复原。丰硕的是暴突的青筋,竟像雨后沙地上的蚯蚓般蠕动着。这就是二十一个女人的“皇帝”?!
章亚若恶心,恐惧,不寒而栗。
只有他的一双眼,白多黑少,盯着女人时硬是灼着阴鸷凶悍的火光!
他原本躺在竹摇椅上歇伏困午觉,沏一壶金银花凉茶,摇柄麦秆扇,像做月婆子似地保养。若不是抢收抢种的大忙日子,他会挑一个柔顺的小老婆伺候着,摇扇捶背,像太上皇一般。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5)
蒋经国和上犹县县长王继春惊醒了他,毫不客气将他提溜出来,他在热辣辣的田地上举步维艰,还要一趟趟挑秆,他遭罪了,今日是犯了嘛邪啊!
蒋经国愤慨不已:“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竟还存在这种一夫多妻骇人听闻的怪现象!我走南闯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和见到。谁说山高皇帝远?这里窝藏着一个土皇帝呢,三宫六院十二妃!这穷乡僻壤竟成了政治上的空白点,你这是阴险毒辣变本加厉的剥削,你以为管不着你啦?我们建设新赣南,就是要除暴安良,要铲除污七八糟的现象,我们现在立刻就管!”
王继春三十出头,江西法政专业学校的毕业生,已有六年县长的资历。1939年夏出任上犹县长,临行前向蒋经国表态:“用拼命精神去工作,争取抗战的胜利;用实干的态度去努力,决心建设新赣南”。一年来他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开创了崭新的局面;又廉洁秉公,执法如山,威名也传遍上犹县的各个旮旯。繁重的工作已使他染疾,时不时要轻咳几声,他也接上严厉地说:“张老牯,你民愤很大,我们今天就是听到民众的告状前来查询的,限你三天之内将二十个小老婆统统送回!”
张老牯这才显出浮华嚣张相来:“县大爷呀,就怕她们舍不得走啊,一个个都是藤缠老树呢。”
蒋经国冷笑一声:“这些山区妇女为穷困所迫,成了你的生产工具而不知反抗,我们已派了女同志去做调查工作。听说你很会算帐,那好,你把这些年剥削她们的钱粮一笔笔算清,交给她们各自回家。”
张老牯就成了条死狗瘫倒在地:“青天大老爷呀,这可冤死我了!这就要我的老命了!”
王继春喝斥道:“起来!你几百亩田,。剥削她们的血汗多年,你黑心黑肺。若再顽抗,捆你进木笼到县里示众!去!马上去告诉她们!”
张老牯虽处偏僻山坳,但蒋专员、王县长的威名还是有所闻的,就像老娘们似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跌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