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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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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敢应合张师傅的海骂。
  “娘个×的,你们怎么都是瞎子和哑巴,咋就不吱声哩?”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还是没有人应声。
  “我带过许多的徒弟,还没见过你们这号的徒弟!”
  我们为了把角色演好,惟一可取的办法,就是及时转移话题,把政治问题引向技术问题 上去。可是一到晚上,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大家一致认为,张师傅是个讲大实话 的硬汉。有一个老右提出了问题:“人家张师傅已经对咱们有看法了,我们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
  没有人能够作出圆满的解答。有的同类说:“人家讲实话无罪,我们万一‘闸门漏水’ 可就成了问题。”
  我说:“反正咱们只在这儿学习一个月,在这个月内,我们要把哑已的角色演到底。这 是角色对演员的规定要求,不然回去就没办法交差了。”
  我当真十分注意我的言行,因为跟在我们身边的还有执行无产阶级专政任务的劳改干 部。虽然他并不时时刻刻与我们在一起,但是张师傅口无遮拦,万一于无心之际,把我们的 反动话传了过去,我们将来的日子,就难得平安无事了。来学习的成员中间,多一半是老 右,都有过被整肃的经历,因而也都自有心中的小九九。张师傅碰上了我们这些冒牌工人, 也算他倒了霉了——他爱怎么想我们,就让他想去好了。
  有一天,张师傅叫我到装有二硫化碳(生产四氯化碳的原料)的2号高炉旁,去检查一 下炉温。他特意叮咛我,去高炉之前不要怕麻烦,一定要先穿好防火的石棉服,并戴好防毒 面具。在此之前,他已经多次对我们这些“工人”讲过,要严格遵守化工车间生产的工艺流 程,不能有一丝马虎。为了提示我们注意此事,他列举出他们车间,有两个值夜班的女工, 因为对二硫化碳之易燃及其能令人窒息之毒性缺乏警惕,双双去见了阎王。
  我对张师傅的叮咛,并没当成过耳之风;怎奈那天让我去2号高炉查看炉温时,正急于 要解小便。本来我如果先解了小便,再去检查炉温也并不违纪,十多年的劳改生活,养成了 我闻风而动的神经本能。我到了更衣室,想先更换上石棉衣,但是觉得换衣戴帽太延误时 间,何况肚子里还憋着一泡尿呢!我想一两分钟就能完成的活儿,何必这么脱衣穿衣的折腾 呢?因此,没有穿防护衣就向高炉走去。
  说来说去,还是不了解二硫化碳的威力。就在我匆乙走到2号炉旁的时候,突然“膨” 地一声巨响,炉内外溢的气体,像天空的闪电那般一亮,全部自燃起火,我立刻被蓝红色的 火焰包围。最初我只知道我的衣服被燃着了,后来在昏昏然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听见工人 们的喊声:“躺下——快躺下——打着滚儿出来——”之后,我就全然失去了知觉。
  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医疗所的病榻上。第一个感觉就是脸上疼痛难耐,我知 道我是被火焰烧伤了。我用手摸了摸脸,摸到了脸上的绷带,不用说我已然知道,大火把我 的面部烧伤了。“同类”见我醒了过来,不禁喜出望外,他们告诉我,若不是张师傅和几名 工人,奋不顾身地冲进烈火,把我像拖死狗那般,从火焰中拖了出来,我的一条小命,就留 在张家口了。
  “几度烧伤?”我非常吃力地吐出这句话。
  “算你命大,只烧伤了面部;但是你的头发、眉毛、胡子也都烧成灰了。”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你是娶过媳妇的人了。”“同类”与我开玩笑说,“不存在 找对象的问题,过两天你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我心里十分难过:“要是真成了非人非鬼,我去摸电门好了。”
  “别,大夫说了,你要配合大夫的这个疗程,脸上不会留下疤痕的。因为从高炉周围起 火,到把你拖了出来,总共不过两分钟的时间。”
  “同类”们正在为我宽心之时,队长来了。他气得面色赤红,但出于当着护士的面,不 好大发雷霆(因为我是非工人的工人),最初只是批评了我几句,后来便口吐真言:“你是 俺挑的人,算俺有眼无珠;你能摇笔杆,但不是干化工的坯子。哎!你好好养伤吧,这算咱 们出师不利。”他说完了他的心里话,朝“同类”们一挥手,“别围着他一个人转磨了,我 们要总结一下教训,回去开会,每个人都给俺写安全保证书。”
  病床前空了,我请求护士给我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整个面部都是白色绷带,只有我 的一双眼睛是黑的。我自知烧得不轻,但事已至此,一切唏嘘感叹都已无济于事,也只好听 天由命了。到了晚上,张师傅来看我了。对我的批评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有“老老实实地听 着的份儿——人家已经尽到了师傅的责任,事故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因而,我对这位朴实 的老师傅,首先进行了自我检查。他大概是想宽慰我的心,便坐在病榻边的木椅上与我聊开 了闲天:他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我支支吾吾——我该怎么说呢?家庭成员中的二分之一在劳 改农场,这是无法出口的事情。
  “你有姐妹吗?”他很诚挚。
  我不能对救我一命的人过于封闭:“我是个独根苗苗。”
  “那你母亲一定会为你难受的。”
  “医生说不会留下疤痕的,老母亲难过两天,就会雨过天晴。”我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 子,“就算是我的一次人生教训吧!”
  “你妻子在哪儿工作?”张师傅又问。
  我已经是冒牌工人了,索性也让她当一回冒牌工人吧:“她是个工人。”
  “孩子呢?”
  “在上初中。”
  “阿弥陀佛,你上有老下有小,多亏没有出啥意外;不然,我夜里睡觉都要做恶梦 了。”张师傅笑了起来,“我听你的口音是北京人,怎么到山西去工作了;听你们这些人的 谈吐,都不像是大老粗……怎么……”
  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真是要感谢张师傅了,不然的话,连带队的车间头头,回去都 没法交账。”
  我必须以谎言取代真诚,尽管这是使我内心痛苦的事情,我还是得那么做。有那么个瞬 间,我的良知曾叩打我的心灵,想在救我一命的老师傅面前,说出其中的真实,但是,那后 果比我被烧伤还要严重,我只好把两面人的角色扮演到底了。
  夜己更深,我催张师傅回家。因为他进屋时曾说他的家离这儿很远,他是骑着自行车, 特意来看我的,此时我正好用这一点劝老师傅早点回家。他对我笑笑,并用力握了握我的 手,走出了病房。他一出屋,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位张师傅——在那 个谎言成灾的年代,我也是一个不得不说谎的人。因而,在我们临离开张家口之前,我拆去 脸上的绷带,面颊上还留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张师傅来我们的住所为我们送行时,我有 意回避开了张师傅。
  “同类”们说:“你得去见见张师傅。”
  我说我不能去见他。
  “为什么?”
  我说:“我怕功亏一篑,露出咱们的马脚来;对他撤谎,我的灵魂实在不得安宁!”
  但是张师傅还是在一间空房里找到了我。他用他那铁钳一般的手掌,紧紧攥住我的手 说:“哎呀,你成了没毛的和尚了。不要紧,头发和睫毛都长得很快——3个月以后,又是 一条好汉!”
  在临登上归途的火车之前,他再一次向我祝福:“记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就是带着张师傅的吉利祝福,坐上返程的火车的。白白来了一趟张家口,什么化工技 术也没有学成,我的心情之灰暗,可想而知。再加上我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荡然无存,我在火 车上只好拉低了棉帽帽檐,以遮挡我的丑陋——一个人没有眉毛的形象,是非常难看的,这 只有自己最能体察。该怎么说呢?那样子比太监还要难看十倍。带队的队长告诉我,他在临 离开张家口时,已经请示了场部:鉴于我的情况,允许我在北京养病两周,待面部伤好之 后,再返回农场。“同类”们对此都面露喜色,我则没有一丝快慰之感,因为老母亲和我的 儿子,见我的脸烧成了这副模样,一定会悲伤至极;与其三个人难过,还不如我一个人背起 这个十字架为好。
  “你不该这么想,化工车间一开工,你想回家怕是都没有时间了。”
  “在家里养病,怎么也比在农场要好;我们想回家看看,还没有条件呢,这也算因祸得 福。”
  我说:“我愿意把这个福分,让给你们享受。一句话,我不想让老人和孩子,为我难 过。”
  “你真是一根筋,你怎么不想想,你母亲现在是多么想你,你的儿子是多么想你。”其 中的一个“同类”提示我说,“能在家里休息两周,与母子相聚一段日子,那是多大的乐 事。至于面部难看,怕街邻白眼相待,那也非常好办,现在正是冬天,鲁迅先生昔日曾写过 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一句:”破帽遮颜过闹市‘,你把两扇棉帽耳朵往下一拉,便一丑遮百 丑了;你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怕人家的白眼?!“
  这个“同类”的话使我怦然心动,我想母亲和孩子,可能是会为此而难过,但是也有劫 后相聚的快乐。因而在火车快要驶进北京站的时候,我向队长提出,感谢场部的照顾。我不 用两周时间养伤,10天内一定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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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节 魂去来兮
  母亲和孩子都不知道我会从天而降——当帽檐低垂的我走进那阴山背后。终日不见阳光 的10平米小屋时,正是个残冬的夜晚。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为孙儿缝补衣裳;儿子伏在 一张木桌上做作业。
  我拉开那扇吱吱乱叫的木门,走了进去。母亲愣住了,儿子回头看见是我回来了,高声 叫了一声:“爸爸——”母亲赶快捅开蜂窝煤的炉子,让炉火更旺一些。她见我帽子捂得严 严实实,一定是认为我很冷很冷。屋里的灯光很暗,一老一小还没看见我是面部带着伤回家 来的。
  “快烤烤火,我说这两天我总是左眼跳个不停呢!”母亲一边端详着我,一边绽露出笑 容说,“左眼跳来,右眼跳灾。”
  我告诉母亲,我是伤后来探家的。因为我在家中不能永远戴着那顶棉帽,索性把它摘了 下来:“妈,您看——”不等这一老一小询问,我就把发生在张家口的事情,一股脑抖落给 母亲和孩子听——当然,我尽量说得像小病小灾那般轻松。
  母亲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已经16岁、正在读初中的儿子,身高已经超过我半头,他 平视着我说:“奶奶,爸爸连眉毛都烧没了!”
  母亲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我忙把老母亲按坐在床上,尽量装出欢快的样子,安慰这一 老一小说:“大夫说了,眉毛还会再长出来的,脸上也不会留任何的疤痕,您可以一百个放 心。”我弯曲下身子,让坐在床沿上的母亲看个清楚。并尽量冲淡着小屋内的沉郁气氛, “大难没有倒下,将来必有后福。您说对吧?!”
  母亲用她的手心,抚摸了我的脸好一会儿,才放下了她的手掌——我闯过了这个感伤的 关口,就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俗话说“‘母子十指连心”,老母亲能不为此而过度悲戚,我 也就松了一口气。母亲在为我深夜做饭的时刻,儿子在我脸上涂抹着我带来的止痛药水,本 来这一老一小都该是受我照顾的,而我一个汉子,此时却只能被这一老一小关照,想到这里 悲情不禁油然而生。我怎么了?五七年的那些往事,越来越被历史的发展证明,一些直言国 是的人的话绝大多数是正确的——怎么历史已然过去了十几年,只不过说了一点点真话的 我,依然是这副模样?不!我比过去还不如了,过去我还有梦,而今连梦境也没有了——这 不是一具会出气的活尸了吗?!
  回想我养伤的那几天,在我的改造史上虽然十分短暂,但可以说对我的思想,也是一个 重要的疗程。那17岁就历经了五花大绑的英木兰,还有攀登40米高大烟筒的生活之勇,我 在生活的重压之下,竟没了任何一点突围的勇气——尽管现实是一块铁,但是美国作家杰克 伦敦的《热爱生命》一书中,不就是描写的在死亡线上,勇敢的面对铁的现实,而自我突 围,并获得了生命的故事吗?!当然,每到孩子去了学校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宿命论的观 念,叫我安于现状活下来就行了。可是每到夜晚,我与母亲和儿子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的时 候(当时我家只剩下一张木桌和一张木床了),一个非我和另一个真我,就展开灵魂上的对 话:“你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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