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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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进肚,当然又是一张最大的安民告示,因 而当这位“杨子荣”训话之后,在岗楼下的空场上,竟然爆发出一阵炒豆般的巴掌声。掌声 过后,又引发了“土猴”们一阵哄笑,这是因为他自报姓名时,他也姓杨,因而当真落了个 “杨子荣”的绰号。
劳改铁矿的矿长姓什么,我已然记不清了。只记住管教股长姓严,他有着知识分子的脸 型,但语锋尖刻犀利如刀。还有一个小个子,人长得黑不溜秋的,姓王。给我留下深刻而难 忘记忆的,是那位曹队长。他中等身量,一只眼睛略略大于另一只眼睛,每逢在队列前训话 时,那只略大的眼睛里,常常坠下一两滴泪水——那叫风泪眼。害这种眼症的人,一遇风就 落泪,而塞外的风一年四季很少有间断的时候。
从地铺搬到了大土炕,从吃窝头变成偶然吃上白馍。生活上浮了一个等级,多少给人带 来一些快慰。但精神上那根囚绳扣儿依然系得紧紧的,集合、站队、出工、学习、训政,此 外就是吃喝拉撤睡。睡,还是几十个人睡在一条大炕上;吃,虽然口粮定量提高,但其中有 一部分是高粱面,使不少人患了便秘症。矿山医务室没有医治便秘的药物,使人苦不堪言。 我到矿山不久,就得了这个病。在大便坑蹲上半个小时,用劲用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大便 也排泄不出。记得有一次,出工在即,我双脚蹲麻了,还是拉不出屎来,没有办法,只好用 手指抠肛门,把那硬硬的屎团,从肛门中抠出来。留在手上的除了粪渣还有鲜血——那是我 把肛门抠坏了。收工回来一看,裤权上留下一片紫黑色的血斑。由于矿山常常吃高粱面,这 种令人作呕的抠屎动作,便周而复始地循环,好在大家都这么干,在群丑当中也就不觉得自 己丑了!
仔细分辨一下,害这种病的多属于知识分子,在土城领着大伙唱《东方红》的右派徐恭 谨,一机部的俄语翻译右派程海炎,还有和我同时被送往土城的北京日报的编辑赵筠秋…… 可能由于知识分子消化系统细嫩之故,简直对高粱面窝头望而生畏。后来,东北来的小盲流 那德广(和我分在一个班),出于对我的同情,积攒下玉米面窝窝头和我交换高粱面窝窝头 吃,以解我之危。像在土城一样,这种交换只能秘密进行,不然就会被指责为“彼此拉 拢”。按照改造规定,这里的人只有彼此监督互促改造的关系,而不许有任何友谊来往。我 实难揣摸这个小盲流究竟有多大的肠胃,我和他每次交换,都是以多换少,而他总是像饿死 鬼投生的一样,把窝窝头风卷落叶般地吞下去;还嫌不饱时,便抢起小铝盆咕嘟嘟地喝下半 盆水,弄上个水饱。
这种饥饿症的表现千奇百怪。用舌头舔净粥碗的声响,前文已经写过这里不再赘叙;他 们有的人还把在院子里拾到的小木屑,在砖上磨出木刃来当小刀使,把窝窝头切割成指甲大 小的小方块,再用小木刀刀尖挑起,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地往嘴里送。好像这是生活中的最大 享受,消磨的时间越长,心理上越感到满足似的。按照物质不灭的学说来解释,无论大口吃 窝头和慢慢品味指甲盖似的小块窝头,到肚子里总量是等同的;但饥荒给社会底层留下形形 色色的扭曲症,导致了精神变态。这种变态在劳改队有极大的感染力。小盲流那德广也很快 学会了品味窝头的“慢动作”,他那双巧手把碎木片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刀叉,用这个插一小 块,再用那个插一小块,一顿中饭或晚饭,能品味上一个钟头。
最初,我对这种病态表现,投以鄙夷的目光。后来见的多了,也就不觉其怪了。可是令 我不解的是,监房里还不断出现偷窃食物的行为。52斤口粮,按说是能吃饱肚子了,但食 物丢失的红灯不断报警。一大早晨,起床的哨子刚刚响过,躺在大炕最头上的“天津卫” (我记不起他的姓名了)便用拐弯的天津腔骂起来了:“我×他八辈祖宗,谁他妈的把我油 炒面给偷走了?我×他妈的,家里从天津往这儿寄这玩艺儿容易吗!”
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把疑点集中在一个姓傅的中年汉子身上。据说,他是个惯 窃,专门在大轮(即火车)上作案。当天正好是个雾雪交加的天气,劳改队长担心有人借大 雾逃号,便歇工半天,召开这个贼的批斗会。
在土城我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先在那汉子脖子上挂上四块红砖(一边两块),然后责令 他跪到地当中来。没有任何论证之前,几个“氓爷”就上前一阵拳打脚踢:“臭贼!是你偷的不是?”
“说!”
“别死鱼不张嘴!”
“爷儿们哥儿们可有办法撬开你的铁嘴钢牙!”
那汉子铺位在对面炕上,和我的铺位正对门。初来矿山那几天,由于他患有二度浮肿, 走路还要扶着炕沿,看他行动不便,我曾帮助他端过一回洗脸水。他脸色虚黄如纸,两腿粗 肿得像发馒头用的面肥。他每天挣扎着去出工,是为了那52斤粮食(病号口粮28斤)。有 一次在集合出工时,队长曾强令他留下,他还是偷偷地尾随在队伍之后,跟着大队伍去出工 干活。这样一个病号,此时跪在两炕之间的走道上,脖子上还坠上沉沉的砖,引起了我的极 大同情。扭头看着那位劳改队长,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监舍,后来才知道每逢遇到类似的 事情,队长都退避开去,没看见打人,不算他的过失;看见施刑,而不加以制止,那是违反 政策的行径。留下“五毒”们“以毒攻毒”,队长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说得更直接一点, 有的劳改队长就是有意纵容罪犯自己惩处自己,相信拳打脚踢对改造囚犯的特殊效能。
可是这个汉子是不是真的偷吃了“天津卫”的油炒面,却几乎没人问津。
几个耳光打过之后,那姓傅的浮肿号嘴角便滴下血来了。这时,才有人提出,留他一口 气,但必须让他承认是他偷的。因而武斗的间隙,审讯并没有停止:“说,是不是你偷吃了?”
那汉子声音极低:“不是!”
“再给他加温!”
于是脖子两边的绳头上,变成了六块红砖。
“说!”
“我没偷。”
再打下去那汉子就该归西了,这场无端殴打和无端审讯只好收场——仅仅因为他的前科 是个窃贼。如果他确实偷了油炒面,那是因为饥饿,他浮肿的身体需要大量的营养补充;如 果他确实没有偷,那“天津卫”因为两三斤油炒面而动怒,也是因为他自己需要补充营养。 至于那些“氓爷”对一个浮肿的同类,大打出手,除了产生于本能的职业病之外,就是饥荒 年代的歇斯底里病的大发作了。
由于上述的种种缘由,家属来矿山送食品的很多。政策规定每次送来的食品不得超过二 斤,但是那个劳改队长对数量检查也不那么认真。所以,如何把带到监舍来的食品,确保吃 进自己的肚子而不被窃贼偷吃,就成了一桩大事。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出工时把食品背在身 上,收工后搂在被窝里;有的人夜里上厕所也要带上,以防眨眼的工夫食品丢失。老母亲给 我邮寄来的食品,因夜间我在厕所抠高粱面屎球的时间长了一些,一盒“桃酥”被连窝端 了。我很难过,因为这个贼咬噬了一颗老母亲的心;我没敢声张,因为那种武打的场面令人 心悸。
我没有浮肿,身体在“五毒”中属于上等货色。平日沉默寡言,干活却很卖力气。到矿 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任命当了劳改组长。营门依山,我们干的营生多是和石头打交 道,不是修砌“溜子”,就是在井上搬迁送往井下的机械设备,间或也带着十几个组员,挥 锹往卡车上装炼铁的矿石——延庆有个劳改钢铁厂,营门铁矿就是为这座钢铁厂的吞吐而开 掘的。
与我同组的成员,能记下名字的已经寥寥,只有其中的三个,我难以忘却。一个名叫周 林,他原是门头沟的一个理发员,因男女关系构成的罪过进土城来营门的。到营门后继续干 他理发行当,并为我理过发,因而我记下了他。第二个组员叫李玉铭,之所以历经三十多年 的风雨蚕蚀,而不忘他的名字,因他家住在北剪子巷,和我家住的魏家胡同只有寸步之隔。 正是由于地理关系上稍近,在组内他常以“氓爷”的横劲为我撑腰。他的口头禅是:“咱们 谁也不能欺侮老实巴交的‘吃屎分子’,想耍胳膊根的,是骡子是马先和我过两下手!”第 三个就是前文提到过的东北小盲流那德广,这个刚满18岁的大孩子,不但生就一双能把木 屑雕刻成刀叉以及各种小工艺品的巧手,还长就一双飞毛腿。有一段时间,我们组干的是从 山下往山上运料石的活儿,百十斤的重量压在背上,已使人喘气都感到困难,加上山路崎 岖,每背一趟料石上山,两腿都会酸软如泥。这小家伙的腿,仿佛是铁铸的一般,经常是我 们背一趟,他背两趟。在下山时跳蹦着若同一只轻猿,嘴里还哼哼叽叽地唱着东北小调,但 就在小组里异口同声地对他进行表扬时,一天中午收工不见了他的踪影——这小子摸准了岗 哨的换岗时间,借警卫交班时溜号跑了!
中午,大值班传话叫我去中队办公室。半路上,我心跳如击鼓,脑子里编织着自己的失 职检查。主管我们中队的曹茂林队长,站在向阳的房檐下,听完我的叙说后并没动肝火,而 是宽慰我说:“这是警卫人员的失职,你用不着给自己上纲!”
我十分惊愕地望着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这样的盲流耗子,鬼着哩!铁丝网是圈不住他们的!”他说,“他背石头爬山爬得那 么快,就是想躲开你们的目光,寻找逃跑的机会哩!”
“噢!”我恍然大悟。
“我干了几年派出所工作,了解这些‘大眼贼’!”他说这个形容词时,脸上没有憎恶 的表情。“其实,这孩子素质不错,只是当浪儿当得野了性子,成了标准的‘飞鸽’牌!”
我没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一个劳改干部对一个逃号如此宽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 甚至怀疑他这番话是个诱饵,在暗暗审查我的思想,我最好的态度就是缄默,像哑巴那样一 言不发。
“你写过几本小说?”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更加不知所措:“三本!……我攻击了党的三面红旗,不然……”
他打断了我的自卑而廉价的检查,问道:“你爱人也跟你一样进了土城?”
“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去了哪个劳改支队?”
“不知道。家里来信没提起她。”
“她叫什么名字?”
“张沪。”
“行了!你可以走了!”他说。
归途上我的心失去了平衡。凭着我的直觉,这个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曹队长,对我并不 带有审查之意。我甚至觉得他的许多潜台词,都是没有办法破译的密码。有一点似乎可以断 定:他是个十分宽厚而富有同情心的劳改队长。我特别注意到一点,是其他劳改干部从干部 食堂吃饭回来,快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才中断了和我谈话的。
谜。
从这天起,这个谜就不断困扰着我。也许是创作这个职业病的缘故,我本能地留意起曹 茂林队长来了。他在队列前讲话,声音不高,但面孔严厉,特别是剖析起那些刑事罪犯对社 会的危害时,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他很少严厉地训斥“思想犯”,顶多说上几句“思想反 动”这个流行字眼,显得空泛而无内容。只有一次他对一个右派发了脾气,那是他看见一个 原大学助教,在厕所后面的垃圾山上捡烟屁股。他咆哮如雷地吼叫着:“你还算知识分子 哩?简直是自甘堕落!几年下去,我推断你会变成地痞流氓!无耻####”是牵动了真 情,还是他迎风站在院内的缘故,此时他那只患有迎风落泪症的大眼睛,滚动下一滴一滴的 泪珠(1986年我写中篇小说《风泪眼),是从他那只滴泪的眼睛上得到某种悟性的启 迪)……
曹茂林的形象顿时在我眼睛里高了许多。他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深刻,使我铭刻在心。劳 改队里集结了三教九流,说它是个大染缸并不过分,他及时提示知识分子们要警觉,不可随 波逐流。几天之后,我们在搬送石头的料石场休息,他走过来把我叫到一旁,我以为他要布 置什么学习任务,他却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打听了一下,你爱人已经不在土城收容所 了,估计是女的都去了清河农场。”老实说,前两天的谈话,我只当他是随便问问,事后也 就淡忘了;他却当成了一件事情,特意来告诉我。他是专政干部,我是被专政的对象,能够 如此真诚相待,使我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