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天涯by 张尽-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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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生嫣然一笑:“此后你我姐弟二人逍遥江湖,再不必受这深宫重缚,何等自在,岂不远胜于这宫中的山珍海味?”
我微微一笑,皇帝身死,我算是彻底摆脱了男宠的身份。此后不管甘苦,总能自由自主,一念至此,虽然处身风雨飘摇之地,竟不觉有何恐惧,只觉胸中喜乐无垠。
抬眼见到镜子里映出的精致容貌,我不禁皱眉:“这打扮大大不妥,要弄乱一下才好。”
慧生游目四顾,可恨这迷城里各宫各苑的卫生搞得实在太好,连地板也抹不上一层灰,竟找不到可以给毁妆的东西。
我想了想,跳了起来,走到洗脸台上,掬起一捧手往脸上泼。慧生一怔,笑道:“不错,用水把妆晕残人人只会以为你是痛哭毁妆,的确比抹灰更有效果。”
“就是这个理,我深信这世上敢看一个哭花了妆的女人脸的男人不会太多。”我一面说一面回头来照镜子,没曾想一回头,笑得慧生打跌。
我脸上的妆早已被水渍得一塌糊涂,黑的眉粉,绿的眼线,蓝的睫毛,红的胭脂,都糊开了,活像打翻了调色盘,我也不禁大笑:“这副模样,便是鬼也要怕三分,绝对安全!”
两人说笑着把衣服换了,正在想怎么出宫,就听到皇太子在喊:“颖慧娘子,请你和流云相公出来。”
已然放弃的封号被人又叫了出来,压得我们二人都心里一沉。出得外室,还未开口,皇后已经把小小推到慧生面前:“颖慧妹妹,你也把小小妆扮成女子。”
我和慧生对视一眼:自从皇后夜半驾临飞云阁,挟恩义令我去北极殿寻找皇子,我就知道自己逃不脱托孤的命运,事到临头,想想带个皇子出逃的艰难,不免令人倍感压力。
果然,小小和慧生一进了内室,皇后就看定了我,突然间玉山倾倒,对我一拜,凤目噙泪:“流云相公,我这一拜仅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拜你,从今往后,我就将我儿托付给你了!”
我这一吓非同小可,退开十几步也跪了下来,惊叫:“皇后娘娘,您这可拆杀小人了!宫里的忠心仆侍如云,小人如何敢当此重任?”
皇后凄然道:“内宫的侍卫昨日被调去守城,已然死伤殆尽,那些内宦女官连保全自身的能力都没有,哪能护得我儿平安?别的不说,就凭你能把我儿从重围中安然带出,就足以证明你机变无双,可担此任!”
我不禁苦笑:“娘娘就不怕小人卖主求荣?”
皇后一双清明如水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正色道:“我这一双眼睛,看尽世间百态,绝不会认错人!流云相公,我全心的信任你,相信你也绝不会让我失望!”
我虽然早知皇后会许以重谢托孤,却不料她什么都不提,只对着我这样一拜。想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十四岁入宫,四十几年稳坐后位,恩宠不衰,与大顺皇帝同朝称制,那当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只怕就算落在嘉凛手里,她也宁愿身死绝屈身以事!可她此时竟以如此虔诚的姿态拜倒在我面前,托出全心的信赖,怎不叫我心神震动?
耳中却听得皇后在继道:“这个孩子,我不指望他日后能复国雪仇,只盼着他能忘却前生种种,平平安安的长大,日后延续我邓氏香烟。”
从一个曾经掌握天下大权的人嘴里听这样的一番话,分外的让人震憾。我不禁动容,肃然起敬:“娘娘拳拳爱子之心,流云至为感佩。”
皇后凄然一笑,又是一拜,道:“出宫以后,你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哥哥,是他的庇佑,也是管教他的先生,假如他昏庸无知,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那么他的生死荣辱,由你决定。我只求你,假如他的神智清明,自己决定了人生之向,你要尽力成全;使他可以自立于世。这一拜,朕以国母身份,谢你为邓氏皇族保全血脉!”
我心里凄凉,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太子,西元用兵一向冷酷,常有屠城之举,嘉凛虽然没有屠城,却绝不会放过大顺的龙子凤孙,皇太子只有死路一条。
皇后再拜一拜,肃容道:“在这战乱之中,要保全亡国皇子,有百死不敌之艰难,我这一拜,拜谢相公日后为我儿所累的苦心!”
她以皇后之尊,母亲之身正容下跪,有了这三拜,以后我带着小小逃亡,就算自己身受刀刃加身之苦,也绝不能亏负她今日的拜托。
慧生和小小出来,眼见这等情势,也骇然变色。皇太子上前一步,将一张绣满图像的绢巾递给我,微笑道:“流云相公,难为你轻轻一句谎言,竟与事实不谋而合,这张溥绢,正是所有粮草存储地的地图。你拿着它,或有后用。”
我目瞪口呆:“我只是在殿内群臣的争吵中听出一些风声,没想到竟真有张藏粮地图!”
大顺已亡,皇太子命在旦夕,竟然不见丝毫悲凄慌张,依然是一派淡定儒雅的温文微笑,这气度竟比皇帝还从容几分。他微微一笑:“流云相公闻一知十,足见智谋过人。王弟自幼骄宠,以后请相公费心了!”
皇后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小小,沉声道:“小小,母后替准备了一些珍宝,你这就随颖慧娘子他们走吧!”
我看了一眼,不禁摇头:“娘娘,在这军乱中,宫中的奇珍异宝件件都是祸患,不能要。慧生早已收拾了三个随身的小包,小皇子什么也不用带了。”
皇后一怔,颓然长叹一声,看了一眼小小,怜爱,疼惜……万种慈母情怀在这一眼中尽现,显然对他出逃后的生活充满担忧。
小小哭叫一声:“母后,儿子不……”
皇后脸上那软弱的神色一闪既没,声色俱厉的喝道:“住口,你既生在皇家,就应有当断即断的魄力!联与珉儿贵为国母、储君,以身殉国便是份内之事;你既为皇家的幼子,传承血脉就是你应尽之责!当此存亡之际,你若再哭闹,死后休来见朕!”
这皇后一向温和柔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一怒,陡然生出一股霸气,我也不由心惊。皇后一怒拂袖而去,皇太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把千言万语化为一道托付的目光。
第三章 国殇
慧生拉起我和小小就跑,边跑边说:“皇后早已把所有侍女派去迷城三十六楼传令,只等我一声呼喊,迷城里所有的宫妃、侍女立时大乱,我们可以趁着乱流冲出迷城。”
说话间我三人经过了一从芦苇,我心里一动,折下三根苇管,每人分了一根。小小不明所以,慧生却已然恍悟:“不错,我们能随乱流安然出宫自然最好,否则就跳河求生。”
我点点头说:“御河从迷城段往下,大概三五里就流出了内宫,唯一的忧虑是御河在宫城下是有拦河栏的,若不开闸,我们一样出不去”
小小突然出声道:“这个不怕,母后给了我一对削铁如泥的匕首,若是闸门未开,我们可以斩断铁栏冲出去。”
说话间突然听到杀声隐隐,正向迷城这方迫来,我心中大骇:“嘉凛来得好快。”
小小将一把匕首递给我,急道:“快走吧!”
我转手把匕首塞到慧生怀里,慧生也不推辞,拉紧了我的手就跑,一面跑一面放声尖叫:“姐妹们快逃啊!元兵烧城了,快逃啊,元兵烧城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受了皇后指令的分守在各楼门口的女官也跟着大叫起来。那些被皇后强令枯坐的妃嫔宫女,本来就已精神紧绷到了极处,碍于皇后派了女官守在门口弹压,才没有大乱,此时听到连女官的叫声,登时蜂拥而出,仓皇奔逃。
刹时间整座迷城大乱,七千多名女子发出的惊慌叫喊,单论响亮程度,竟比外面的杀声还高。
三人顺着乱流冲出迷城,御河对岸果然刀戟林立,刃上尽是血污,而那御河的清水此时赫然变成了艳红,变成了一条血河,河上漂满尸体。杀气腾腾的元兵正从三面向迷城逼近,只是他们想必也没料到这迷城一开,冲出的尽是钗颓发乱的女流之辈,一时间竟没了主意,进势稍顿,停在岸边,没有过河。
众女子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里,突然一个声音稳稳的送进每个人耳里:“立即收声,否则本座立即放箭!”
那声音里带着无与论比的威严和煞气,闻者心惊,立即把所有恐慌压了下去,正是嘉凛,隔河望去,他铠甲上污血涔涔,更叫人望而生畏。他一句话压住嘈杂,又道:“西元勇士刀下从不杀弱女子,你们只要列队过桥,诚心归降,不管以前是何身份,本座一律不予追究!”
两岸林立了上万人,此时竟安静得只风声,迷城里逃出的众女子大多都是皇帝搜寻的民女,出身卑下,虽然被锦衣玉食的养在深宫里,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眼前这阵式,她们人人都惶惑不安,却没有一个敢出声。
寂静中突然一阵穿云裂石的琴声从迷城方向传来,寻声望去,迷城里的第一高楼凤仪楼烈焰升腾,楼顶的莲台上,皇太子昂然挺立,身前端坐的皇后盛妆艳服正在操琴,琴声铮铮,慷慨激昂,悲怆豪迈,却是大顺每在战后都会弹唱的一曲《国殇》。
那火势升得好快,高窜的火焰很快阻断了我们回望的视线,但在火势里,琴声激越,丝毫不懈,皇太子和弦而歌:“……伤逝者之离兮,慰生者之安平;虽身死志不改兮,以我命换君喜乐……”
小小尖叫一声,好在他只有十四岁,声线还是童声,声音在女子群中并不突兀,料想嘉凛未必会注意到。只是他这一叫,倒生出了想不到的带动效果,引得迷城女子个个放声痛哭。
哭声里,一名身着东宫服饰的女官突然奔出人群,高叫:“殿下,请您准许奴婢同行!”“噗通”的跳进御河里。御河水深九尺,那女官入水之后,挣扎几下,便沉了下去。
我知道这必是服侍太子的女官以身殉主,心里一沉,手被慧生一掐,听到她说:“我们立即跳河,在水下把三人的衣带结在一起,如果还是被冲散,那就在拦河栏前会合。”
我补充一句:“假如我们直接就已随流出了宫,那就在沿着御河走的第十座民宅外会合。”
说着二人,拉紧小小的手,奔河而去,耳中听到慧生大声哭喊:“皇后娘娘,奴婢这就随您来了”
我有些好笑,这慧生,倒真是作的好戏,念头才动,人已跳进了河里,我憋足了一口气,正想把小小的衣带和我绑在一起,哪料头上一阵“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也不知有多少人跟在我们身后跳河,水流震动,登时我们冲开了。
我也不敢浮出水面,潜在水底顺流游去。等到一口气将尽,才把苇管拿出来衔在嘴上,小心的上浮,苇管稍与空气接触便不敢再上浮了,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又潜回水底。
顺流而游,速度自然极快,算算也快到了拦河栏附近了,但却没碰到阻碍,拦河栏竟已提开了。我心思几转,突然明白:必是河里尸首太多,元兵怕尸首积在铁栏下引起堵塞,导致内宫浸水,所以才打开了闸门,放任尸首流出宫去。
一念至此,想到自己此时全身都泡在血水里,身边不知有多少尸体,顿时恶心欲吐,赶紧岔开心思,考虑出宫后的逃亡路线。可心那恶心的感觉一直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悄悄的将头探出水面。
满目青葱,眼前一片树林,河边有人用带钩的竹蒿把河上漂流着尸体拉到岸上去,然后在尸体上搜寻财物。死者大多是宫中的宦官,身上穿戴着金银玉器,这些人竟是在战乱中大发死人财。
我只觉心里一寒,更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游上岸怒叫:“你们在干什么?”E41C6寂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正在拨拉尸体的众人猛的见到河里钻出一个血人来,都吓了一跳,以为青天白日的闹鬼了,被我正面一吼的却是枯黄矮瘦的老头,吃我一吓,竟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叫:“爷爷饶命,小人也是迫于生计才来做这缺德事的!饶命啊!”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才发现这些打捞尸体的人都是些老弱残丁,可眼看他们把死人的衣裳也扒去,心里还是不禁气怒:“一派胡言,这扒死人的遗物怎能算是生计,难道这河里会天天漂出尸体来让你掠财吗!”
那老者这时意识到我是活人,脸上的惧色稍敛,战战兢兢的说:“大爷,您不知道,这条河直通皇宫,宫里那些娘娘把洗脸水都泼进河里,水里都是她们用过的胭脂,泼得多了,河面上就有一层胭脂浮着,我们这些人平日就是淘那层胭脂维生的。”
我大吃一惊,以前读书看到《阿房宫赋》一篇时,总觉得夸张,没想到脂河流腻一事就真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