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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永远是孩子-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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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希强作笑脸,问道:“为什么在这儿坐着?”优希借着走廊和电梯间的灯光,看见岸川女士在柔和地微笑着。
  “睡不着,出来坐坐。这儿宽敞,有点儿声响也不觉得。”
  “病室里吵得睡不着吧?您旁边那位呼噜打得可响了。”
  “打呼噜声我早就习惯了。我丈夫打呼噜打得也挺厉害。我是觉得这里热闹才过来的。”岸川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素描本,右手拿着一支画笔。
  “啊,您在画画儿……”优希说。
  岸川点点头:“这是很久以前养成的毛病。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画画儿。要是在家里,我还要端上一杯酒,边喝酒边画画儿。”
  “您真够洒脱的。”
  “洒脱什么呀!有时候能把两瓶酒喝光,结果把身体都搞坏了。”岸川耸了耸肩,说话的内容简直配不上那优雅的微笑,“平时没什么事……但有时候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被卷进了特别肮脏、特别丑恶的漩涡,好像被吞没了似的,喘不过气来,只要有人走近我,马上就踢他、打他,甚至想杀了他。”
  “怎么会这样……”优希把岸川的话当作笑谈,想换个话题。
  岸川摇摇头:“真的。我丈夫经常遭到我的踢打,有一次差点儿把他打死。后来我就发明了这个办法。心里想的事全给它画出来,会觉得轻松一些,情绪就能稳定下来。刚才我完全沉浸在画儿里,没注意你早就站在那里了。”
  优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暖昧地点了点头。
  岸川对优希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可以吗?”
  优希犹豫了一下,在岸川左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看吗?”岸川把素描本递过来。优希接过素描本,借着楼道里的光线看了起来。白纸上的画儿好像是个幼儿园的孩子画的。
  优希翻看着,都是些表现激烈的攻击性或痛苦的灵魂在挣扎的画儿。
  岸川静静地说:“我小时候被我父亲的弟弟奸污过。”
  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但优希简直怀疑那是从岸川嘴里说出来的。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岸川。
  岸川的表情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优希看不出来,但安祥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那是我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今年我六十七了,也就是说,那是五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战争还没开始。有一天,我父母有事出去,家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我应该叫他叔叔的男人。平常我跟叔叔在一起玩儿得很好,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些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哭着求他放过我。但是他没有放过我。我以为就那么一次就算完了。如果真的只那么一次,我就忍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岸川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可是,他没有就此罢手。我没处逃,也没有对父母讲。他也没有用匕首或菜刀逼着我,也没有说要杀了我……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优希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岸川接着说:“小时候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虽然有点儿任性,但谁都没生过我的气,总是说我多可爱多可爱,我也很得意。还穿上漂亮的和服,给当时有名的画家当过模特儿呢。可是……给人糟蹋,给人玷污了。我觉得那是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但我想至少不能让父母和周围的人知道。对方是父亲的弟弟,我不想给父母添腻歪,也不想使祖父母精神上受到打击……如果我对他们说了,就会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那我会更难过的。而且,我觉得他们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这是我更害怕的事。一个可爱又纯洁的小女孩,希望永远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爱……那个男人摸准了我的心理,并且利用了我的这种心理。那是个软弱、庸俗的男人,既没有毅力也没有做事的勇气,谁都瞧不起他。祖父母拿他跟我父亲相比的时候,经常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就把所有的抑郁和委屈都发泄在我身上。当他可以支配我蹂踊我的时候,平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岸川扭过脸来。一瞬间,优希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怨恨和愤怒。
  岸川掩饰似地躲开优希的目光:“我15岁那年他应征入伍,打仗去了。五年间他一直在欺负我。五年间,我不是作为一个人在活着。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少女时代……好像只是为了充当那个男人的慰安妇才活着的。他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回来,继续欺负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后来,那个男人在南方的岛屿上战死了。可是,我的灵魂并没有得到拯救。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的,我没有得到一个拒绝他的机会,这只能证明我是一个没有活下去的价值的人。而且,那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向我谢罪,结果连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无法澄清了。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说他变成了神,全都向他合掌祈祷……”
  岸川的右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左手握住右拳,一个劲儿地颤抖着。突然,她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身体瘫软下去,淡淡地重复着优希刚才站在窗前说过的话:“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优希“啊”了一声,羞愧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岸川又说话了,“我并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这也是我一直考虑的问题,当然你的话的含意跟我可能不一样……但是,只能给人一种没有生活的勇气,觉得活着没意义的感觉。”
  岸川不无寂寞地笑了笑,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战争结束以后,我过了一段非常放荡的日子……十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到那些不明身份的人集中的地方去,拼命喝酒,谁提出要求,就把自己的身体给谁。虽然没有任何快乐,但跟那些人在一起,就把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暂时忘掉了。结果丝毫无益于我空虚的心灵,于是就求助于酒精,甚至吸过毒品。因为肝病和肾病多次住院,下身还得过脏病……真没想到我还能活这么大年纪。”
  优希看着岸川雪白的颈项,真看不出她还有那样的过去。以前优希认为她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在高雅的环境中长大的。优希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个不管说了什么都会得到宽容的地方。
  她想说:“其实,我也……”
  岸川好像看出优希想说什么,马上制止道:“不过,我的人生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她说话的速度快起来,“从40岁开始,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还想说,现在我也很幸福。”
  优希听了这话又吃了一惊。
  岸川难为情地笑了:“托那个人的福,那个不懂礼貌的、举止粗俗的红脸膛的人……他是我的精神支柱,使我像个人似的活了下来,而且能在感情上接受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岸川的脸上闪着自豪的光辉。
  优希用眼神表示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岸川点点头:“他,都知道。我小时候被欺负的事,长大以后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的事,甚至吸过毒的事,他都知道……他的事,我也都知道。以前,他患有酒精依存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在一次事故中被淹死了。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以后,他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因为肝硬化住过好多次院。我们是在治疗酒精或药物依存症的专科医院里认识的。那时,我戒不了酒,也戒不了毒……经常产生幻觉,说不定哪天会伤人的,可怕极了。他是我们病房里住院的患者们选出的小组长,经常鼓励我,安慰我。开始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认为他的目的就是我的身体。于是我就把他约到外边的旅馆里,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我就在你面前脱光了!没想到我刚解开腰带,他就哭了,他根本就不想对我怎么样。我恨他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骂他,打他,最后又从包里掏出水果刀扎他。我把他的手腕扎破了,他一动不动,孩子似的哭着对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后来,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着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他。他既不吃惊,也不怀疑,只是默默地听着。等我说完了,他才说,是吗,是这么回事啊,让你受苦了,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啊!说完还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岸川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上,平息着激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岸川睁开眼睛,又说:“在他的劝告下,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跟医生也说了,医生听了,说我是幸存者。”
  “幸存者?”
  “对。经历了致命的伤害却没有死掉,拼命活了下来,所以叫幸存者。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被称为幸存者。我酗酒、吸毒,作践得自己连孩子都不会生了,虚度光阴啊……”岸川直视着优希,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医生还说,你的生命还在,现在又有了愿意做你的精神支柱的人,你就有了找到幸福的可能,你活下来可不容易啊!医生说的话跟他一样。从诊察室里出来,看见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岸川抬起头看着上方,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摇摇头接着说:“当然,我的问题并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的。跟他一起生活以后,也发作过很多次。不管是由于什么引起了我对痛苦的往事的回忆,都会大闹一场。但是,他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原谅。最后我明白了,他最大的愿望跟我是一样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接受他,有人能原谅他。就是这么简单的接受和原谅,改变了我的人生。”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优希非常羡慕地看着她。
  岸川又说:“他有时候对我说,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改变世界的材料,我们只能生活在眼前这个社会里。当然,我们在心里可以向往着跟这里不同的社会……我们基本上是适合在现有社会里生活的,我们是可以在社会为我们划定的范围内生活的……不过,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可以摆脱现有社会的价值观。托他的福,我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跟您说这些,也许您不爱听。”
  “哪儿的话……”
  “我受刚才谈到的那位医生的委托,跟很多有烦恼的女性谈过我的经历。我常对她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烦恼的人不只你一个,人生不只是痛苦和空虚,不管是谁,都能找到幸福。”
  优希点头表示赞同。
  岸川为难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优希也想对岸川笑笑,但被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东西把笑容赶跑了。正在这时,从护士值班室那边传来焦急的呼喊:“护士长助理!”
  优希赶紧站起来,膝上的素描本掉在了地上,连忙捡起来递给岸川,说了声:“对不起!”
  岸川接过素描本:“感到恐怖的时候也好,自己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好,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有人做你的精神支柱。你应该跟他谈谈,让他接受你,同时,你也接受他。这样的话,痛苦的人生也会觉得有意义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优希想说些什么,可由于理不出头绪,什么也没说出来。
  岸川又慌忙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不要因为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就感到有压力。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个道理我就是不说,你每天不是也看得见吗?”
  这时,护士值班室那边更焦急地叫了起来:“护士长助理!快来帮帮忙,好几个病人都在按铃呢!”
  优希朝岸川鞠了一躬,赶紧跑回护士值班室。值班护士已经不在了,一定是跑去护理病人了。呼叫铃响了,优希摘下听筒,里边传来那位82岁的女性患者烦躁的叫声:“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啊!”
  优希跑到病室,来到那位动了脑血栓手术,正在恢复的患者的病床前。
  “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快给我挠挠,痒死我了!”患者声音沙哑,细瘦的手在抓挠着。
  优希俯在患者枕边,轻声说:“对不起,眼球后边,我没法替您挠啊。”为了防止患者扯掉导尿管,优希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抚摸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不过,有我陪着您,您就安心地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痒了。”
  患者紧张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优希感到由衷的安慰。


  
  2

  
  10月末的那个星期六,笙一郎听了一场爵士乐演奏会。
  这并不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演奏会。走调不说,拍子也是乱七八糟的。要是认真演奏呢,还可以原谅,乐队一共五个人,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尽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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