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孩子-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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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一位中年护士来接班时说:“下雪了。”
7点,患者们的早饭准备好了。由于半数以上的患者去不了食堂,有的即便去了也不能自己进食,优希和护士们开始为患者们送饭、喂饭。特别是那些大脑萎缩型痴呆症患者,喂饭是很费事的,只好征得家属同意,推迟半个小时开饭。
8点,早饭总算喂完了,白班护士们也都来了,优希回到护士值班室交班。
值夜班的年轻护士满脸疲倦地早早回家了,优希留下来检查护理记录,把临时护士没写好的护理记录补足。做完以后,发现有一个白班护士请假休息了,又开始帮助白班护士工作。
“护士长助理,真的不用您帮忙了。”白班护士不好意思地说。
“早些结束,患者们也早些安定下来啊。”优希笑着回答说。她帮助患者翻身、搀着患者上厕所、去诊断室,不知不觉又忙了一个上午。回到护士值班室,优希觉得腰疼得厉害,差点儿瘫倒了。
“护士长助理!不要紧吧?”比优希年轻的一位护士关心地问道。
“没关系,职业病。”优希回答着,总算伸直了腰,“而且,老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位护士也笑了:“我跟朋友见面时,也不免按按腰、捶捶腰的。朋友叫我老太太。”
优希笑着离开值班室,进了盥洗室。站在镜子前,向上推推护士帽,露出棕色的头发。当她重新整好护士帽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自己眼圈发黑,用手指按了一下,分明有些浮肿。从小就被称为小鹿般的黑眼睛里布满云翳,她太累了。剪得短短的头发,平滑的小脸盘。以前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就在几年前,人们猜她的年龄时还总要少说五岁以上呢。可是现在只有29岁的她,不用说皮肤的光泽,连表情也变得呆板了。没有人认为她还不到30岁。
优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洗脸。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腰际直传到头顶。优希惊愕之余抬起头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优希在浓烈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中醒来的时候,看见住院部部长内田女士站在眼前。
这房间好像在哪儿见过时了,是护士值班室内侧的休息室。优希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一眼挂钟,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优希正要慌忙起身,被内田女士一把按住了。
“再躺会儿。正输液呢,马上就完。”
优希这才发现自己枕边戳着输液架,左臂上用胶布固定着输液针。
“对不起……我这是?”
“你昏倒在盥洗室里了。”
内田女士表情严肃。宽宽的下巴,带着几分威严的面孔,从性格到讲话方式都有些男人气。
优希躺着向内田女士垂首行礼:“实在对不起,工作之中……”
“什么工作之中!从深夜干到天亮,早就该回家了,还帮着白班干这干那,早饭还没吃吧?”
“有人请假,加上我值夜班没照顾好病人……”
“还说没照顾好,我看好得都过头了!”
“我还很不成熟,多干点儿才不至于落后。”
内田女士跷起二郎腿:“我说久坂护士长助理,对你这种拼命三郎的干劲儿,我是又感谢又佩服。可是你不能不注意身体啊!”
“我觉得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昏倒了吧!户冢护士长的慢性肾炎,一天两天是治不好的。你再倒下了,咱这病房就得完蛋!”
“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自己,也是我还不成熟的一个证据。工作上肯定会有很多不足之处。”
内田女士无可奈何地说:“你内科两年,外科两年,老年科从开设到现在,你又干了四年了……刚才我到院长办公室去了,说是护士的数量难以得到保证,而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老年科。还有,院里想把你调到小儿科去。”
“不,小儿科……”
“知道你不喜欢小儿科。实际上,为了强化老年科的护理工作,绝对需要像你这样的工作狂。院长办公室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是希望你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
“我觉得我很适合这里的工作。”
“可是,这以前我也跟你谈过,你这么个干法,别的护士怎么办?大家都说,我们再怎么干,也绝对赶不上久坂优希!患者们都拿你当标准,把别的护士都当成不合格的护士。”
“您可别这么想。我也经常挨患者骂呢。不行!讨厌!你滚!没少挨骂。”
“那是把你当妈妈,跟你撒娇呢。他们是想回到幼年时代,寻找母爱呀。他们在别的护士面前,准不会撒娇。”
输液瓶里的药液输完了。内田女士为优希拔掉针头,接着说:“我也是觉得你好欺负,让你加班加点的。这回可知道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优希接过脱脂棉,按在左臂的针眼上:“看您说的,什么叫好欺负呀。我只不过是想做一个对患者有用的人。”
内田女士叹了口气,亲切地看着优希:“对你这种工作狂说罢手也没用。不过你总得遵守作息时间吧。到了下班时间,就算工作忙,也得回家休息。这是命令。”
“知道了。”优希答应着站了起来。
隔在护士值班室和休息室之间的帘子被拉开一条缝,一个见习护士探进头来:“对不起,久坂护士长助理,您的电话,外线。”
“谁?”优希问道。
见习护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总机转过来的。只说是您的电话,我没问是谁的电话,好像是一位男士。”
内田女士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偶然赴个约会什么的挺好的。”
“谁约我呀?”
“放射科、麻醉科都有你的追求者。你呀,人见人爱!”
“那您可得给我介绍一个!”优希说完逃也似的跑出护士值班室。
优希拿起放在桌上的听筒:“喂,哪位?”
对方一声不吭,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优希莫名其妙的神色引起了内田女士的注意:“怎么了?”
优希放回听筒:“打错了。”
“不会吧。特地通过总机转来的,指名道姓地说找你,怎么会是打错了呢?以前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吗?”
优希点点头:“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说不好。您不在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
“这么说还不少?”
“大约两个月一次吧。”
内田女士双眉紧锁。
一种难言的羞耻感涌上优希心头:“每次接到这种电话,都觉得好恶心的。可是事后什么都没有。你刚把它忘掉,又打来了。冷静下来想想,两个月左右才来一次,随它去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到咱们医院工作就开始了。”
“那么早就开始了?有线索吗?”
“没有。也许真的是打错了。”
“没那么简单吧。是不是有人盯你的梢?”
“不可能。”
“你不会是当了第三者,招惹了元配夫人吧?”
“您……”优希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内田女士笑了:“大家都清楚你的为人,相信你不会做什么离谱的事。不管怎么说要注意。干我们这一行的,自己的异常情绪影响了患者就不好了。”
“这个我懂。”优希回到休息室,整好沙发,准备回家。
从护士值班室传来内田女士的声音:“今天后夜班有人突然请假,谁能顶替一下。”
听不到一个人出声,优希便从休息室走了出来:“晚上我来吧。”
内田女士和护士们转过身看着优希,全都愣住了。
优希举起右臂,做了一个表现自己很有力量的手势:“没关系的,看,完全恢复了!”
优希在医院前边坐上公共汽车,到南武线的鹿岛田站换乘电车回家。
从川崎开往立川的南武线电车正赶上高峰,十分拥挤。优希在武藏小杉站下车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早上的小雪经过一整天阳光的融化,踪迹皆无。穿过车站前边热闹的商业街,走进居民区,顺着一条街灯稀疏的小路南行15分钟,是一片大约20年前建设整齐划一的住宅。
从狭窄的小路两旁排列着的房子的外表,可以看出主人对生活热心的程度。大多数人家的阳台上摆着花盆,花盆种着耐寒植物,可见他们在欣然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有些人家大门前的空地上种着山茶花一类的树木,红花粉花含苞待放。
可是,小路尽头一座门牌上写着“久坂”的房子周围,不用说是一盆花,就连一件显示这座房子里有人住的生活用品都没有。
优希的母亲不喜欢装饰品。跟四周流光溢彩的环境相比,这里显得毫无生机。
“哎,这不是优希吗?回来啦?”出来取晚报的邻家主妇亲热地跟优希打招呼。
优希也热情地说:“冈部太太的山茶花真漂亮,已经在开花了。冈部太太的花是我们的报春花啊!”
年近60的邻家主妇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山茶花:“花这东西有良心,从来不辜负你的培育。我家那几个孩子要是能跟花似的这么有良心就好了。”
优希苦笑了一下:“看您说的。我们家什么都不种,看着您家这么漂亮的花,可羡慕了。”
邻家主妇摇了摇拿着晚报的手:“孩子们都成家单过了,我也就这么点儿乐趣。要说羡慕,你妈才叫人羡慕呢。孩子们个个有出息,你弟弟聪志,当上检察官了!”
“那算什么呀,只不过是在司法研修所进修的时候,偶然被检察厅的老师看上了。”
“优秀嘛。你妈肩上的重担总算卸下来了,可以喘口气了。接着就是咱们优希的婚事了。怎么样?对象找好了吧?是个医生?”
“连影子都没有呢。”
“又哄我!”
“真的,真的没有。”
“什么?这么漂亮的姑娘,性格又这么好。要是再打扮得更像个女娃,那就没挑儿了!”
优希顺着邻家主妇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戴。厚厚的防寒夹克,朴素的牛仔裤。上身还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换,下身一年四季不是牛仔裤就是西装裤。裙子是一天都没穿过,出现在正式场合的时候,最讲究也就是一身套装,那种长裤套装。
“一年到头穿得像个男娃,这么好的身材,要是穿上一条超短裙,男娃还不得排成大队呀。”
“您可真会开玩笑。”
“工作当然重要,不过,女人家,还是得结婚生孩子。要我说啊,女人得到真正的幸福,那是在结婚生孩子以后。”
优希做了个鬼脸:“我呀,把这个女字儿扔了它!”
“又来了不是。可得让你妈早点儿放心啊!”
“我妈,有聪志呢。”
“看你妈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有时候还一个人悄悄儿哭呢。不快点儿让你妈抱上孙子的话……”
“那是聪志的事儿。”优希爽朗地回答说。
就在这时,从优希家里传出一声怒吼:“你管不着!”好像是谁跟谁在吵架。“我早就是大人了!”又是一声吼,接着是玻璃制品被摔碎的声音。
优希对邻家主妇说了声“对不起”,急忙跑回家去。
大门是虚掩着的。优希推门而入,朝里边喊道:“吵什么呀,邻居都听见了!”
右侧房间里走出一个高个子青年,看都没看优希一眼,抓住扶手就要上楼。
“聪志!”优希严厉地喝住了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
聪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前额长长的头发之间,露出一双忧郁的双眼皮儿的大眼睛,聪志面无表情地看着优希。小伙子长得端端正正,可是那斜着眼睛挖苦人的样子,给人一种傲慢无礼的印象。聪志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径自上了二楼。
优希脱掉鞋子,走进右侧房间。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起居室。矮桌下铺着电热毯,除了衣柜、佛盒、电视等生活必需品以外,没有一件装饰性家具。这里也兼作母亲志穗的卧室。
母亲不在。跟这个房间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兼充餐厅的厨房,志穗在厨房的地上蹲着呢。穿着廉价的裙子和罩衫,套着一件灰色的对襟毛衣。弱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正往旧报纸上收拾着玻璃花瓶的碎片。
“妈……”优希要走上前去帮忙。
“别过来!”志穗严厉地制止了优希,“别把你的手划破了。呆在那边儿别动。”志穗虽然语气温和下来了,还是看都不看优希一眼,低着头继续往旧报纸上收拾碎玻璃。
优希的幼儿园和小学时代,母亲一直是优希的同学们仰慕的对象。被优希继承了的黑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配上一头飘逸的长发,连优希这些小孩子都觉得美若天仙。可是现在呢,刚刚54岁的志穗,令人自豪的长发剪得短短的,而且多半变白了。
优希曾多次劝母亲染发。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不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