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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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上海,白相人「混世界」,穿的是纺绸紬缎短打,一襟中分,单排钮扣,胸前要冒出一条金表炼,表炼越粗越表示有身家。金表炼在左胸绕个弧半圆圈,炼末系以西洋打簧金挂表,塞入衣袋,除此而外,手指上还必得佩油光闪亮的金刚钻戒指,倘若少了这三样,那就是塞酸得很了。
民国十六年,前杜月笙未能免俗,也会作这样的装束与打扮,他甚至别出心裁,在右手腕上刺了一只蓝靛的小小铁锚,指拇大小,若将雪白的袖里往上一卷,小小蓝锚便赫然出现,还有,有他所佩的那只火油钻,寒光熠熠,夺目欲眩,重量是四克拉半。
有一天,杜月笙出席一个达贵人,纷至沓来的盛大宴会,高冠峨服,衣香须影,他由于自卑感作崇,已经觉得混身都不自在偏偏有人提议请杜先生讲几句话,他急窘无比,正想站起来打恭作揖,加以推辞。却有张啸林出来替他解围,他说还是让他来代表杜月笙致词吧。
杜月笙那天着的倒是长衫马褂,张啸林大放厥词的时候,他坐在上席闲来无事,暗暗打量那些有身家有地位,而且有教养的绅士,他忽然有所发现─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手上戒指,他那种惹人注目的大钻戒,因此他觉得大为不安,他一向是从善如流,进步神速的,他当时便将手上的钻戒转了一圈,把那只大钻石紧紧的握在掌中。
那天他回家以后,手上的大钻戒脱下来了,放进保险箱里,从此不再佩戴。同时,他经常穿着长衫,不时注意领口的扣子可会扣好,三伏暑天,他在家里也从不袒胸露臂,或者就着汗衫马甲。侠林中人最讲究上行下效,风过草偃,杜月笙改了装,毋须通令,不必告白,黄浦滩上最少脱掉了几千上万只钻戒,白相人和大绅士,同样的衣冠楚楚,谨言慎行了粉墨登场满座哄堂民国十四五年,杜月孙三十八九岁,几丬赌公司生意兴隆,鸦片烟买卖做来得心应手,光是「大公司」里派定的「公费」,他每月已可收入现大洋一万元,其它种种收益,更可能十倍于此。
于是,幼艾父母双亡,童穉孤苦无依,少小瞎摸乱闯,靑年孜孜矻矻,一直到了如日方升的鼎盛中年,杜月笙开始摆个场面,稍微有些风光;将那成功滋味,浅浅的尝一尝,他倒是有过一阵子神怡心旷,快乐欢畅。
他的兴趣向多方面发展,而且,每每证明无论他学什么,进度都是相当的快。不过有一点,由于时间和精力的有限,使他唯有浅尝辄止,无从深入。
譬如说唱京戏,他有一个愿望:凡是他所看过听过的好戏他都想杭不啷照单全收,因此,生旦净丑,文武场面,他样样都能来上两手,或则整出或者一段。譬如说:他昨天听了一出姚玉兰的捉放宿店觉得过瘾,今天他便会请姚老生亲自传授,明天又看了杨小楼的起霸边式又好看不过,后日他又要请杨老板来敎他练武功了。唱不唱得像,练不练得成,他却是并不在意,反正是好白相的,杜月笙决不会去吃开口饭。
不过,
「这话又得说回来了」,杜月笙虽然不靠唱戏吃饭,倘使他若兴致一来,粉墨登场,却比任何京朝名伶,海派大角,还更叫座,更有号召力,票房价值更高。前后二三十年间,每一次上海发起劝募捐款,杜月笙不是主任委员,便是当总干事,他担任提调,必定排得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戏码,请得齐天下闻名的角儿,而在精采百出,好戏连台的节目单里,总归要排上一场沪上名票大会串。这里所谓的名票,实则为「名人」的代名词,如杜月笙、张啸林、沈田华、王晓籁,张蔚如,以及许多黄浦滩上字号响当当的大亨。看他们的戏,台上汗流浃背,台下阵阵哄堂,芒腔野板,忘词漏场,不但照样引起满座的彩声,而且立卽被人偷「学」了去,传为佳话,笑痛肚皮。这是台上台下,亲切而肫挚的感情交流,戏演得越糟,反倒越加讨好。因此,只要排出杜月笙他们的戏目,义演场中,准定全场爆满之外,还有人千方百计的想弄张站票。
杜月笙会唱的戏很多,他学的是老生和武生,由于南北名伶无人敬杜先生,和「名师们」研究切磋机会之多,当代不作第二人想。尤其往后姚玉兰和孟小冬两位菊坛祭酒先后来归,闺房之乐,往往一曲绕梁,时人曾有「天下之,尽入杜门」的赞叹。有这两位夫人的尽心指点,加上杜月笙的天赋,如果他有志于此,他很可能成为平剧名角。
在平剧方面经常指点调敎的,有金少山的令兄金仲仁,和名小花苗胜春。杜月笙会的老生戏,多半出自金仲仁所授,苗胜春则每逢杜月笙票戏,从订制行头、排练到检场,统统归他一手包办。海上名伶自甘屈驾,担任杜月笙的「跟包」。
能够成出搬上台去唱的,杜月笙一共会五出戏,──他生平票戏也只票过这五出顶拿手的是「落马湖」,以次类推则为「完璧归赵」、「刀劈三关」,「大?蜡庙」和「伶王」梅兰芳合演的「四郎探母」。其中那出「刀劈三关」,是姚玉兰夫人所授。再末,便是有一次证券交易所理事长张蔚如票演「苏三起解」,「三堂会审」那一大段戏里,杜月笙和张啸林应邀客串「红袍」与「蓝袍」,两大亨全部崭新行头,一左一右,陪着堂上王三、阶下苏三,分明是「活道具」似的陪衬脚色,但当天两大亨念一次道白,台下准定会轰起满堂彩来。各方友好赠送的花篮,从剧场大门口,沿路排满直到戏台,这两位沪上闻人收到的花篮总共四百多只,漪欤盛哉,两位配角十足抢尽了主角的风光。
民国十二年,大江南北爆发了齐卢之战,齐燮元加上了孙传芳,跟浙江督军卢永祥,在江南一带炮火连天,鏖战不休。各地难民,扶老携幼,纷纷逃往上海避难,他们席地幕天,餐风露宿,眼看着就要成为饿莩。杜月笙登高一呼,吁请上海各界,同伸援手,加以救济。那一次,他所举办的平剧义演,极为成功。连日满座之余,观众纷纷要求,请杜先生也出来唱一出。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公开登台心情之紧张热烈,自是不在话下,除了加紧恶性补习,他更自掏包,做了一套簇新漂亮的行头,那一回,唱的是「落马湖,饰演黄天霸一角。
戏装店的老板,亲自来给杜月笙量尺码,做行头,一群朋友,在旁边七嘴八舌,提意见,出主张。其中有一位说:
「杜先生,这个戏装里面,头盔是顶要紧的,你不妨多用两钱,把它做得特别漂亮。」
杜月笙问他:
「怎么样个漂亮法呢?」
「人家脚儿的头盔都用泡泡珠,杜先生你何妨用水钻?五彩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都不是要比泡泡珠漂亮得多吗?」
一时高兴,杜笙脱口便说:「好,就用水钻。」
于是他在身旁又有人提出建议:
「落马湖里的黄天霸,出场下场一共是四次。杜先生,你应该做四套行头,每次出场换一套。」
「好,就做四套。」
回到前楼太太沈月英的房间,把这番经过一说,沈月英笑得合不拢口问:
「唱戏又不是做新娘娘,何必出一次场就要换一回装呢?换上换下只怕你时间赶不及啊。」
「哎呀,这个妳就不懂了,」杜月笙聊以解嘲的回答她说:
「人家角儿唱戏,有的靠唱工、有的靠做工,看戏朋友不是饱了耳福,就是饱了眼福。我呢,唱工不灵,做工又不行,只好多做两套行头让大家看看了。」
四套戏装全部做好,从里到外,一色湘绣,精工裁制,价钱大得吓坏人,由苗胜春帮忙他一套套的试着。杜月笙站在大穿衣镜前,做了几个边式,环立周围的人,忙不迭的叫好。却是杜月笙愁眉苦脸的转过身来,双手一甩袍袖,神情沮丧的说:
「算了罢!我身材又瘦又长,天生不是衣服架子。再漂亮的行头,着在我身上也会走样!」于是,大家很落胃的哈哈大笑起来。
泰山盖顶压出毛病
「落马湖」里的第二主角,大花脸窦尔墩,杜月笙挽请「啸林哥」客串,张啸林一口答应,他的黑头戏出于金少山的传授,因此,他是相当有把握的,最低限度,他运腔咬字要比杜月笙准确得多。
公演之夜,盛况空前,上海早期三老之一,黄浦滩人人呼之为「洽老」的虞洽卿,和商界名流王晓籁,端张椅子坐在文武场面旁边,双双为杜张二人把场。台上台下,嫣红姲紫的鲜花,堆得花团锦簇,层层叠叠,戏院里全场爆满不算,作「壁上观」者更大有人在。尤有顾嘉棠、叶焯山等小八股党,以及杜月笙、张啸林的保镳亲随,在人丛中昂首挺胸,挤来挤去,彷佛是他们在办什么大喜事。
轮到杜张两大亨相继登场,掌声与采声,差点要把戏院的屋顶掀开,张大帅张口念四句「引子」,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观众们大概都晓得张大帅的毛躁脾气,怕他光起火来要骂:「妈特个x!」
绣帘一掀,杜月笙在上场门口出现,掌声如雷,采声似潮,观众的热烈情绪达到最高峯,观众里还有人在高喊:「喏,杜先生!杜先生出来了!」他身上全部湘绣的行头灿烂夺目,蟠龙绣凤,珠光宝气,最精采的尤数他头上那顶「百宝冠」,上千粒熠熠生光的水钻,经过顶灯、台灯、脚灯,十几道光线交相映像,水钻幻为五彩辉芒,看上去就像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演的是「黄天霸单骑拜山」故事。杜月笙亲赴落马湖,拜见张大帅。两个人分宾主之位坐定,开始大段的对白。台下的观众这时又发现:杜月笙的脸孔始终向后仰着,两只眼睛居然是玻鹆说摹
还有人以为他是学三麻子唱关公戏,照例不睁眼呢;台上的张大帅一阵心慌,忘了词儿,台下没有人敢喝倒采;但见他从容自在,不惊不慌,右手甩开了大折扇,两只眼睛落在扇面上。扇面上写得有全部戏词,「窦尔墩」得救了,他继续将江湖上的言语,细细的再与杜月笙讲。
眼睛珠子移到眼角边,杜月笙一眼看见啸林哥玩的把戏,他不禁又惊又羡,窦尔墩上场照例要带大折扇,那把折扇此刻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回头想到自己,暗暗的喊声糟糕,自己演的是黄天霸。黄天霸在「落马湖」里是要赤手空拳单骑拜山的,啸林哥的扇子上有「夹带」,待会儿要是自己也忘了词儿,那可怎么办呢?
心中一急,果眞就把词忘了,窦尔墩的道白念完,他满头大汗,目瞪口怯,头一个字就接不上。前台后台个个都在为他着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续呢?僵住了时,杜月笙一眼看见有人擎个小茶壶在向他走来,他不觉眼睛一亮,精神骤振,来人正是降格担任检场的名小花苗胜春;苗胜春趁他喝茶的时候,嘴巴贴紧他耳枺说哪羌妇浯剩崆岬奶嵘弦惶帷
杜月笙用他浓重的浦东腔,继续往下念道白。管他念的是什么呢?在台上的虞治卿、王晓籁,和张啸林,以及台下的小八股党、保镳亲随,还有成千上百,满坑满谷的观众,齐齐的吁出一口气。
黄天霸在「落马湖」一剧中「出将入相」,四上四下,照说,每一次上下场之间,杜月笙正好轻松轻松,歇一歇气。可是沈月英的警告不幸而言中,他由于备下了四套戏装,隔场便要换一套。所以他一出下场门,马上就有人忙不迭的为他卸行头,人纔步进后台化妆室又有手忙脚乱替他换新装的,在他周围忙碌紧张。这么一来,把杜月笙开口说句话的时间都给剥削了。
第二度上场,台下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纭,因为满场的看客,祇见杜月笙额汗涔涔,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彷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谁也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等他痛苦万状的把这出戏唱完,回进下场门,早有太太少爷,跟班保镳,争先恐后,把他搀牢。然后踉踉跄跄,跨进他专用的化妆室,不管那个如何焦急关切问他的话,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语不发。
卸罢装,更过衣,手巾把子和热茶,一大堆人服侍了他好半天,方始看见杜月笙呼吸调匀,脸皮由白转红,他浩然一声长叹,连连的摇着头说
「这只断命的水钻头盔,眞是害死我了!」沈月英连忙将那顶特制的头盔捧过来,
「啊呀!」她惊叫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头盔上的水钻,层层匝匝,密若繁星,总共有一两千粒之多那水钻的份量好重!这顶头盔,份量足有二十斤。可不是差一点儿把杜月笙压垮了吗?
后来他常说:唱那一出戏,等于害了一场大病
浦东戏腔流行沪上
有一段时期,杜月笙喜欢清唱一段「打严嵩」,那是老生戏,有大段的唱工。杜月笙唱戏的嗓子倒也呒啥,只是他那一口乡音,一世不改,唱起戏来,当然不能例外。经过他公开露过一次,黄浦滩上纷起效尤,杜月笙浦东腔「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