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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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有若指掌,某人发生了困难,他必能如时如份,伸出援手﹔他的馈赠,向以亲手相授,从不假诸第三者,因此受惠的人,份外觉得温暖感激。「天知、地知、尔知、我知」,杜先生这么做,决不是故弄玄虚,足恭乡愿,而是由于他自己深知贫穷的痛苦,了解涸辙之鲋,将伯之呼,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他能解人之厄,济人之困,同时更能以最虔诚、最体贴的心情出之
杜先生和门下士相处,往往谈笑风生,不拘形迹,使人以为他是最可亲近,最足以信托的好朋友,而不是道貌岸然的师尊,或是高不可攀的上司。杜先生拥有庞大的事业,总绾数以百计的机构,但是跟他办事的人,上下交讙,亲切有如家人父子,在他所主持的单位中,看不出有半点衙门化的迹象,更不会出现所谓的官场作风。这不仅能够在无形中提高工作效率,而且,他所用的工作人员,咸以为跟随杜先生工作,是一件很荣幸、很合宜、很有意义的事。
在杜先生的脑海中,彷佛有一整套搜罗宏富的人事资料,分门别类,一索即得,尤其新的资料尚在不断的增补修订。每逢有一件事发生,需要什么人去处理,他可以不假思考,运筹一心,调兵遣将,立刻派出最适当的人选。他这项本领,也是由他的天赋得来,否则的话,以他一个人的精力﹐面临那么许多的问题﹐主持那么庞大的事业,如果遇事不能当机立断,知人善任,那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
门生部属,对于他忠诚的程度,是杜先生平素最注意的一件事。他目光锐利,思想敏捷,判断力极强,因此他颇能识人、鉴人。在他面前「掉鎗花」,无异是作茧自缚。不过,杜先生虽能洞若观火,使心怀叵测者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但若被他看出了破绽,他也是心存厚道,决不当面抓破脸皮,而希望能以他的一腔至诚,将之潜移默化。他常告诫我们说:「对人必须诚恳,即使有人欺瞒我于一时,我总能以诚字来感动他,使他心悦诚服。我的处世之道,尽在一个诚字,你们举一反三,方始可以谈交友。」上海华格臬路杜宅的门联,一向都是:「友天下士、读古人书」。这两句联语,最足以说明杜先生的胸襟和为人了。
先生治事,讲究原则,力求以简驭繁,一桩事情交给了某一个人,他便绝对寄予信任使其放手去做,设非必要,他决不干涉掣肘,徒增办事人员的困扰。他所主持的各个机构,大事件他早有指示,小事情他从不过问。每凡创办一项事业,朋友需他帮助投资的,不论数额多大,他总是悉索敝赋,一力肩承,一言为定了无吝色。但如他自己要剏业了,他反而详加考虑,再三审慎。旁人见他这样,颇感讶异,曾有人当面问他:
「以先生个性如此豪爽,财力如此雄厚,办一个事业,何须经过这么审慎的考虑?」
杜先生总是正色的回答:
「我自小失学,又没有一技之长,我能差堪自立,完全是靠友好们的信任,因此我若负责一件事情,就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这是我怕别人笑我不学无术的关系,我怎么能和那些有学问有根柢的人相比呢。」
三千万日元的故事
杜月笙先生遗嘱的最后一段
「……兹当永诀,深以未能目覩中华民国之复兴为憾,但望余之子弟,及多年从游之士,能继余志,各竭忠诚,是所大愿。」
先生对于国家民族之忠诚,到他所临终时依然神明朗澈,心系邦国。因此香港工商日报社论赞曰:「……年前上海不守,平素自以为读书万卷,深知出处进退的所谓士大夫,大多数均因经不起现实考验,而纷向恶势力投降,惟杜氏飘然来港,闭门谢客,以表示其义不帝秦的忠贞气质,久而益坚。故今日盖棺论定,杜氏高风侠骨,大节无亏,即此一点,就无愧其为一代人雄了。」
高风亮节,义不帝秦。在杜先生的一生中迭有表现,自民国二十六年抗日役起,他曾两度避乱香江。而且在抗战之前,还有一件鲜为外间所知的轶话。日阀阴谋侵略中国,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早在大战未起之时,即已深知杜先生为东南支柱,一代人望,拥有无法估计之潜力,因而千方百计,亟思笼络。上海日总领事馆,甚至月费多金,专事搜集有关杜先生的情报,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及与先生时常往还的各界人士,靡不密切注意。素以「中国通」著称的板西土肥原,更与先生殷懃结纳,谦恭备至。民国二十六年初,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访问欧陆,自日内瓦返日,途经上海,特地拜访杜先生,面告日本政府愿斥巨资日币三千万元,与先生合办「中日建设银公司」,用意是想和宋子文先生所办的「中国建设银公司」相争竞。杜先生洞烛其奸,立予拒绝,他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他说:
「我是中国百姓,要我跟外国政府合办公司,未免太不合体制。」
然而永野仍不死心,他故示慷慨的说:
「杜先生既然不便与日本政府合作,那么,就由杜先生个人出面组设公司好了。日本方面一定全力支持,作杜先生的后盾。三千万日元,可以无条件提供先生作为创办资金。」
三千万日元,以当时的币值,无疑是一笔钜额款项,当时杜先生如果接受,再利用日人在华的侵略势力,对先生个人来说,其作用将无比重大。但是先生高瞻远瞩,大义凛然,他依然峻拒日方这一次最大的政治投资嗣后日方一再煽惑,先生终始不为所动,于是日人只好知难而退。旋不久日阀狰狞面目暴露,先后在北平芦沟桥和上海淞沪之滨挑起战火,全面战争于焉爆发。淞沪撤守,日人又百计羁糜先生,请他务必留在上海,而先生则宁愿放弃庞大的物业,偕宋子文、钱永铭、胡笔江诸先生秘密赴港,以示追随中枢,共襄抗战大业。到那时候日本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数度派人赴港接洽,先生一概不予接见,使日方人员奇窘无比。
三十八年共匪卖国残民,红流泛滥,四月南京沦陷,上海告警,杜先生喘疾已甚严重,但仍毅然决然,抱病弃家离沪,以避共匪狂焰,同时正告国际,匪伪政权之不获民众支持。四月三十日挈眷南行,又到香港。不料未及两年半,他便因病情恶化,竟而撒手尘寰。
赴港侍疾
杜月笙先生身材颀长,面容清癯,高额隆准,双目炯炯有光。他尝说自己少年时期营养不良,中年以后事务烦冗,心力交瘁。因此他的健康情形并不太好。民国三十年十月,杜先生自香港飞赴重庆,参加国民参政会议,空中骤遭日机拦击,机师升高闪避,飞行高度逾八千公尺。先生原有气管炎宿疾,自此哮喘大作,呼吸艰难。抗战期间,久住重庆,由于山城多雾,地气郁湿,使他的喘症更趋严重,以他的病况,每可觇知气压高低,所以杜先生常常自嘲的说:
「我的身体像是一只寒暑表,每天天一亮,就可以晓得当日的气候如何?
三十八年共匪叛乱日亟,先生慨然离沪,作客香江。由于忧国忧时,心情十分郁悒,体力日益衰退,病魔缠身,使他极感痛苦。不胜烦闷的时候,他便大发牢骚:
「有两只脚,偏偏不良于行,想说说话,又是气促难言,我岂不是变成活死人了!」
在香港一住两年多,香江的名医良药,几乎逐一试遍,可是对于他的喘疾,依旧一无是处。卅八年底大陆全面陷匪,中枢播迁台湾。杜先生每天所听到的消息,不是某些意志不坚的朋友,被共匪诱骗回到上海,饱经折磨;便是滞留沪上不及撤离的家人亲友,如何如何的被共匪清算鬪争,这位平生最爱重亲友的巨人,由于自己病困香江,爱莫能助,内心的苦闷,益难排揎,因而影响到他的病势,有如江河日下,险象环生。不久,他便氧气罩须臾不离口鼻,否则,他即无法呼吸。
卅九年六月,一度濒于垂危,幸赖名医会诊,抢救得宜,总算脱离险境,渐有起色。但是到了民国四十年七月,他的两脚开始痲痹,下半身形同瘫痪。这时候,我正在台湾,负有一项相当重要的任务。下旬,突接先生来函,告诉我说:他的病情恶化,体力更衰,希望我能即日摒挡一切,专程飞港,以便晤谈。
接到了先生的这一封信,我的心情,极为沉重,同时忧急交并,方寸大乱。我一面驰函慰问,一面赶办出入境手续,准备启程赴港。在办理各项手续之际,我更分访杜先生在台友好、恒社同人,如洪兰友、陶百川、刘航琛、王新衡、吕光等诸先生。因为当时我已深知,先生病势恶化至此,恐难再有回天之力,我此去就不得不作万一的准备,一应善后事宜,我都要向这几位先生预先请教。
正在五内如焚,日夜奔波,突又接到杜维藩兄自香港拍来的电报,他说杜先生自从接悉我即日赴港的信息,他神情大为振奋,危殆之势稍减。电文中还说杜先生想吃台湾的西瓜等物,嘱我行前莫忘了买些带到香港去。
七月廿七日,又获急电,趣我速行。廿九日,又是一封急电来催,电文竟是病危,火速飞港。是时,我诸事摒挡竣事,飞机票亦已订好,于是我立即覆电,准定八月一日某时自台北起飞。
然而,八月一日那一天凑巧香港有台风过境,飞机无法降落,迫不得已,我将行期展延到八月二日。不曾想到,这一个意外的躭搁,竟使杜先生大感失望。那日狂风骤雨,笼罩全港,杜先生明知我无法成行,但他还在寄望于万一,他苦苦的等我,直到晚上,收到我翌日起飞的电报,方始不尽慨叹的说:
「今天我许了一个心愿,京士如果今天能到香港,我的病还可以得救。现在来了电报,说他无法赶到,我就晓得我这个病是没有希望了。」
当时,环侍左右的杜维藩、朱文德诸兄,纷纷的向杜先生竭力譬解,劝他宽心。先生却似理非理,很不耐烦的说: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
八月二日,上午,我乘民航公司客机飞港,一路忧心似箭,直嫌飞机飞得太慢,正午抵达启德机场,抢先下飞机,一眼看见吴开先、沈楚宝、杜维藩、朱文德诸兄都在机场迎候朱文德兄见我到了,转身先去打电话,通知杜先生。先生获电以后,居然表示不相信,连声的说:
「假的,假的。」
偕吴开先兄等驱车急赴坚尼地台十八号杜宅,匆匆直趋病榻之前,一眼看见先生骨立形销,病容憔悴,心中有如万箭攒刺。而先生听说我果然来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竭力挣扎坐起,噙着两眶热泪,伸出他枯瘠抖索的手,他欠身向前,牢牢的抓住我不放。那对犹仍神明强固、锐利如昔的眸子,透过泪膜盯望着我,他苦笑着说:
「好了好了,你终于来了,这下我就可以不死了!」
我的右手和先生紧紧相握,久久不释,心里正有无限的酸楚和凄凉,我在想:先生这么样苦苦的盼望我来,而我却无法对他的顽疾有所助益,先生爱我如此的深厚,我又怎样能报答先生的知遇于万一?最使我怆痛不已的是我追随先生二十余年,几乎朝夕与共,唯独此次为了奔走国是,和先生一别三年,那里想到三年后再相见,竟是这么一个生离死别的场面。
当时我强忍眼泪,不敢哭出声来,耳朵里只听到先生在气喘咻咻的说:
「唉,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得到消息立刻赶来。京士,你竟会丢开一切,飞来看我我确实是十分的感激,十分的感激!」
说这几句话时,先生的脸色,忽又转为悲戚。我唯恐他激动之后,又起伤感,对于病体大不适宜。我不能不开口说话了,我委婉的劝请先生,安心静养,少说几句话,免得费力。我说我既已到了香港,相聚的日子正长,有话何妨慢慢的谈呢。
然而先生还要向我诉说他的病状,他说:
「自七月初起,我两只脚突然痲痹,从此路也不能走了。想想我竟跟当年的张静江先生一样,真正没有意思。后来日夜的喘,喘得厉害,连觉都不能睡。你看,我病到这种地步,不会再有希望了,因此我一再打电报催你来,有许多事情我要托付给你,再迟,就怕来不及。好了,你今天果然来了,我总算放了心,或许,我这病还可以得救呢。」
听了他的话,我心如刀割,但仍勉持镇定,竭力的安慰他,使他恢复平静。先生问过我还没有吃中饭,兴冲冲的命人送饭进来,就在病榻上和我一起吃,吃饭时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谈话。饭后,他实在太疲乏,倚在枕上,沉沉的睡去。
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八月十六日下午一时半,杜先生哲人其萎,长瞑不视,我除了每天下午二时左右,乘先生小睡,抽暇到朋友处去休息片刻,整整十五天里,我始终侍疾病榻畔,须臾不敢轻离。
一代人豪溘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