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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拐弯的夏天-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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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广阔,丰盛,富饶。年轻的她激动得简直要发抖。她常常就感动了,为书中的人物抹眼泪。她和他议论着,翻开某些章节小声地念起来。他在一旁听着,神情沉郁,可是眼睛很明亮。——她认真抄起小说来了,因为喜欢,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浪费。她不知道这叫“手抄本”,也不知道在同一时间段里,有多少个青年在做同一件让他们热血沸腾的事。她说,你们这代人是很难理解的,那么枯燥的一件事,可是一代人曾在这其中投下了热情和狂想。她摇了摇头,笑了。她是否回到了很多年前,听见夜深人静时,钢笔尖在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真是紧张呵,身体在震颤,快乐隐秘而结实,像男女在偷欢。
    有一阵子,她曾幻想写小说和诗歌——唔,她读过诗呢。一些无名作者的作品,用油墨偷偷地打印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散落于民间。她喜欢油墨味,也喜欢油墨味里的句子,句子里的青春伤怀情绪。它们散发着芳香,在她的十七岁经久不散。啊,她要做一个作家,写出流芳百世的作品,像她看过的《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要所有人都记住她的名字,她死了,她的名字流传了下来,躺在作品里被人传阅,诵读,生命得以延续。
    她笑了起来,脸上有静静的嘲讽。她说,真是虚荣呵。才十七岁,她的海阔天空的理想……那么多的理想,做作家,当明星,出尽风头。她要尽情享乐,过干脆利落的生活。而她读过的那些书……很多年后,这些书也没能帮她改变人生走向,它们施予她身上的光泽也早已消磨殆尽了。有的她也不记得了。
    她坐在那儿,只是微笑着,神情是死的,某一瞬间像是盹住了似的。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回忆,回忆是暖的,也是冷的;说到底,也是无意义的。回忆也会上瘾的,开了个头,就越发不可收了。只能任它淹没。人在这其中是无力的,徒然地挣扎着,然而很清醒。——回忆到这个份儿上,很多东西她已经没法控制了。她不能再伪装了。
    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脆弱,潦倒,伤情。她软弱之极,如一摊烂泥。她平生第一次正视自己,整个身心轰然倒地。她说,真奇怪,到底是什么使我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是清楚的,可是静下来一琢磨,又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她又看见了单小田,站在70年代初的浓阴底下。这是初夏,他穿绿军裤和海魂衫,把一只腿搭在树干上,另一只腿飞身跃起,向空中做个劈叉动作。他是那样一个贪玩的孩子,精力旺盛,有足够的好奇心。一样的时代背景,人心狂躁,身上滋滋地冒出汗珠来……然而他和她还是少年,纸片儿一般的单薄苍白;一路手牵手走过来的,后来散了。1984年他赴英伦留学,他学的是土木工程,清华77级。
    她笑道,今生再也不会碰上了,连向他行骗的机会都没有。是呵,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也不过是十年间,她沉沦陷落,而她的初恋男友……人和人简直没法比。他三十三岁了,也不知模样变了没有?沉静了?开朗了?真是难以想象的。能看见的还是很多年前那个毛里毛躁的小伙子,无聊,玩世不恭,喜欢侧着眼睛看人。他常常把眼睛眯起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微笑了。
    他不像她那么富有理想、野心勃勃,他是随波逐流的。然而在人生重要的关口,几乎凭着本
    能,他趟过了。读书的兴趣满足以后,有一天,他表示想看看她的身体。他缠着她,说了很多讨好话。他说,就一眼,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她说,你拿什么保证?他回答是男子汉的尊严,她笑。
    他说,要不,就给你买水果糖吃?
    她呸了一声,道,稀罕!
    他挠了挠头皮笑着坐回她身边,冷不防把双手塞进她的腋窝里挠着,笑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把她放倒在床上,压住她的身体。她护着衣扣,嘟哝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他叫嚷起来,那能算吗?隔着衣服,我看见什么了?——他把头探进她的衣领里。



第二部他也不是那种人


    真是个孩子,赖皮赖脸的,讨好她,哀求她。只要腻在一起,他就把她哄骗到床上,一会儿躺下来,一会儿翻到她身上,猴急猴急的。然而她始终不答应。她那时有多傻,对男人根本就不了解。她总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等到结婚吧……她以为他们会结婚!他说,别人都以为我跟你怎么怎么地——她问这别人是谁。他回说是马三他们。她急了,一下子跳将起来,哭道,他们都以为什么了?他们以为我在跟你耍流氓?一群臭不要脸的。你也是!你跟他们一起议论我,背后肯定说了很多下流话。这马三是什么人?刚从劳改队里放出来的。你敢招惹吗?你招惹得起吗?
    其实马三人不坏,她也知道。他是单小田的朋友,二十二岁,仗义疏财,爱打抱不平。天生长着一张劳改犯的嘴脸,小平头,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特能逗乐。那阵子,单小田的朋友她差不多全见识了,文道的,武道的,她自然就得出个概论来。她告诉他,她不喜欢马三他们,完全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笑道,你懂什么?他们好玩儿。她说,再玩下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跟着他们一块儿进去吧。他咧了咧嘴,说,甭在那儿小题大做。我告诉你,你本该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谁也改变不了你。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全是狗屁!反正在我身上不管用。
    说这话时,他才十九岁,心智还未成熟;也许仅仅是说说而已。他并不知道,他身上具备某种禀赋,比如说方向感,识别能力……他终究是个普通孩子,单看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聪颖,睿智,一马平川。这是一张平安人的脸谱,这脸上写着他风平浪静的一生:好些的,是呼风唤雨,平步青云;坏些的——终究也坏不到哪儿去——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痴呆满足。在这样的脸谱上,你怎会看到风云和传奇?
    马三会相面。第一次看见阿姐时,他就说,姑娘你面相不好,命薄,好生注意着。阿姐就问,注意什么,怎么命薄了?马三挠挠头笑道,这可不好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单小田,继续对阿姐说,你和他不好比。再说你俩也好不长。单小田把腿一伸,仰身躺下,拿手枕住了头说,说谁呢?他翻了个身,朝“未婚妻”笑笑,挤了挤眼。——他一向开玩笑叫她未婚妻的。马三也瞥了她一眼道,是他先不跟你好的。
    她笑道,我看不出来,我们现在挺好的。他也不是那种人。
    马三笑。他不是哪种人?爱信不信!我告诉你,他是害人精,你防着他点儿,将来有你的苦头吃的!单小田翻身起来,接过递来的烟,放在嘴里衔了一会儿,夹在耳朵上。他看着
    马三笑道,嗨嗨嗨,别糟践我。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马三说,你本事大着呢。只可惜这姑娘——
    她说,可惜我什么了?你刚说的命薄,指的是我寿限短吗?
    马三拿手罩住半边脸说,不是。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伸出手来,被单小田笑嘻嘻地挡住,握在手里,说,我未婚妻不信这一套。——他又转头对马三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摸姑娘的手了?
    马三也笑,咳了一声道,不信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他对阿姐说,你将来是凶多吉少,别跟这小子瞎掺和了,要不下场惨着呢。哼,什么能瞒得了我?什么人一打眼,几斤几两,我看得清楚着呢!
    她不喜欢马三也为这一点,神叨叨的。她知道他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有点邪乎。她就讨厌他那邪乎劲。单小田也察觉了,有一天他摩拳擦掌地说,这家伙是一诈骗犯,真他妈恶心,像只苍蝇。也是因着这次相命,他与马三有了成见,自此少来往了。
    很多年后,阿姐已成了马三的女朋友,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这档子事,愣了一下。当时她正在街上走,秋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标语口号已换了另一茬:打倒四人帮。打倒王、张、江、姚。贴在电线杆上的、刷在墙上的,句句都是义正辞严,隐约能看见相应的表情和手势;城市的上空喜洋洋的,一个时代就这样被丢在了身后,劫后余生的人们走上街头,然而街头还是从前的街头。所有人都喜笑颜开的,惟有她,她是丧魂落魄的。——这大约是1977—1978年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家是她和马三的家,临时借住一个朋友的,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里。她几乎是跑起来了,然而跑的是她落在墙上的影子,向前探着头,蓬头垢面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惊恐。她害怕什么?太阳煌煌地照着,白,透明,就这样照了几百年了吧?有人从一户门洞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朝她笑笑,她也朝他笑笑。——她只觉得惶恐。
    马三躺在床上睡觉,没睡着,正睁着眼睛。她在床头坐下了,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了半晌,她才说,我记得有一次你给我算命来着。当时也没当真,以为你在瞎说。
    马三笑道,我本来就是瞎说。
    她摇了摇头,叹道,真奇怪。现在都验证了。我像是被你的话牵着走似的。——你说到底有没有命相这一说?
    马三半坐起来,把手垫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玩意儿可不好说。你信它就是;你不信它就不是。
    她又想起了什么,因笑道,当时你算我跟单小田会散伙,怎么就没算我跟你——
    马三笑道,这还用算吗?就跟看见似的。只是当着单小田的面我不便说。
    她吃惊地看他,到底笑了。她拿手搡他,把脸伏在他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隔着花洋布被面,他的腿在被子里支起来。秋日的太阳照在被子上,她的身上,头顶上。她觉得她像要被烤化了,头发软而痒,像有虱子在蠕动。
    马三说,姑娘你听我一句话,没事别在那儿瞎琢磨,跟自己较劲,犯不着!啊?什么都在你脸上写着呢,甭看你小脸儿长得俊俏,那没用。你性子刚烈,爱认死理儿,遇着坎你就跳不过去。人跟人不一样,谁不想好?谁都想好,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按说这两年你也够倒霉的,什么事都让你给撞上了,撞上了,能怎么着?就不活了?还得活。过了这关口就好了,人不会一辈子都倒霉,就算倒霉了,你认了不就结了?一个人铁定心来要倒霉,那你还怕什么?我看倒霉也拿你没辙。
    她抬头笑道,有你这样劝人的吗?不过我告诉你,马建国——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恨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毁了我一辈子,这账我记着呢。
    马三拨开她的手,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还救了你呢。人得有良心,是不是?再说了,当初是谁先找谁的?是谁哭哭啼啼地跑我跟前来?——他摆摆手说,这个就不说了。阿姐站起来,把一双眼睛半耷着,木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马三笑道,理亏了吧?她扬眉说道,谁理亏了?马三说,那你怎么不言语了?
    她哼了一声,笑道,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她掉头走出房去,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来到了院子里。毕竟是秋天了,身上竟觉出些凉意;她回房找件衣服披上,欲出去走走,然而到底懒得动了。她能去哪儿呢?这个世界不是她的。
    她二十三岁了,自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这里有她熟悉的街巷,楼房,公园,百货公司……出去溜达一圈,看看张灯结彩的街市,重创后的古城正在恢复它应有的生机,所谓“百废待兴”;看见重新有了尊严的人民,正扬眉吐气地在街上走着,欢庆着,张开双臂迎接“科学的春天”的到来;也许看见的还是“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孽”等标语口号,城市的大街小巷张贴得到处都是。——没有人知道这口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失去了一个哥哥。他三十五岁,戴着眼镜,有方正的额、清癯苍茫的笑。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被判了二十年刑,半年前她刚得知。
    年少时的朋友,现在也少走动了。读书的读书,就业的就业;有的父母官复原位,老有所终。只有她……她已家破人亡。她哥哥出事以后,她跑去找马三,没说上几句话,她就抱住他哭了。她箍紧他,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然而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她从他的臂膀里滑落下来,用膝盖撑着,样子很像给他下跪。
    他守了她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问她,你有地儿住吗?她摇摇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来想想办法……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她又一次哭了,拿手捂住脸,手指偷偷塞进嘴巴里,她知道自己哭得很丑陋,简直丧心病狂。人一旦落魄潦倒,连最起码的尊严都顾不上。
    她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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