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9-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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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是搞到了一条大鱼!徐瑞星比桂主任高出一头;他把头低下去问;哪里搞到的?一说她名字你就知道了;桂主任声音颤抖地说;张泽君!徐瑞星哦了一声;不是兴奋;而是被镇住了——就是全国物理竞赛得第七名那个女生?桂主任说是呀;就是她!徐瑞星说她不是保送生吗?桂主任说保送啥呀;五中根本就不同意她保送——现在是我们不同意她保送。她自己也想参加考试;那女子壮志凌云的;说她不仅要上清华;而
且要以全省状元的身份上清华。
直到这时候;徐瑞星似乎才反应过来:张泽君是黄川所在五中的尖子生!
桂主任说;我们把她放在你班上;你要给我像大熊猫那样保护好啊!
徐瑞星却在那一瞬间有些走神。他带的是理科火箭班;像张泽君这样的理科人才来了;肯定是交给他;这没说的。可恰恰因为这一点;使他走了神。
桂主任捅了他一下;你别太高兴;我告诉你;要是中途出了差错;她被人从我们这里挖走了;我找你算账。
徐瑞星说那当然;那还用说么!
他还是有些走神。花针样的雨丝扎进他的头发和眉毛;在里面银亮地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桂主任说快走;侯校长早已经去那里了。
徐瑞星以为要往校园外走;往年这时节掐了别人的“尖儿”;只要父母要求陪读;就在校园旁边给他们租一套房子;房租费、水电气费;都由学校负担;此外每月再给一定生活补助。但桂主任没往校门口方向去;而是拐几道弯;进了红楼。所谓红楼;就是教职工宿舍楼;灰不溜秋的;与“红”根本不沾边。红楼分为A、B、C三座;A座修的时间早;房子旧;设计是前苏联那种火柴盒式;因此至今都无法将它变成商品房;还是照以前的规矩;分给谁谁住;只是房租逐年提高。到A座二单元四楼三号门口;桂主任站住了;轻轻地敲。徐瑞星记得;这套房是老校工唐先翠的;唐先翠已退休十多年;老伴几年前就去世了;而今她是孤家寡人。听说她在成都有个女儿;但女儿工作忙;回来看她的时候不多。徐瑞星想;唐老太婆差不多被大家遗忘了;侯校长怎么会想到把人领到这里来呢?原来;唐老太婆已经被赶走;这套房给了张泽君的母亲。当然名义上还是唐老太婆的;但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住了。她去了乡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侯校长开始的意思;是让张泽君的母亲跟唐老太婆合用一个套间;先给张泽君的父母商量;但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如果这样;泽君就不到你们学校了。侯校长只好对唐老太婆说;你年纪大了;去成都跟女儿住吧。唐老太婆以为校长关心她呢;笑着说;我住不惯大城市;再说我一个人过也自在。侯校长没办法;才把让她腾房的意思说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着侯校长;她那被白内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钱一样;没有光泽;只有质问;你们要赶我走?我在这学校锅炉房干了一辈子;服侍老师;也服侍那些娃娃;现在不中用了;就赶我走?接下来侯校长是怎么给她讲的;人们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据说侯校长送唐老太婆出校门的时候;流了眼泪;感谢她识大体;顾大局……
来开门的是学校的李会计;她吐了吐舌头;还做了个不明其意的手势;很神秘的样子。两人进屋后;徐瑞星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连天花板都纤尘不染;这显然是唐老太婆离开后学校派专人来打扫过。说话的人在里屋;气氛格外肃穆;以至于桂主任和徐瑞星进去后;侯校长也没介绍一下。徐瑞星仔细看了看张泽君;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略显苍白;跟众多成绩优秀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有远远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但对学习之外的世界;可以说是麻木的。母亲给侯校长说事;分明是说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话;就会比母亲说得更清楚;可她一声不吭。她父亲则显得异常傲慢;坐在靠窗的位置;头一直昂着;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额头上暴露出几根坚硬的血管。
徐瑞星在侯校长和他们谈条件时听明白了;张泽君的母亲本是没有工作的;现在学校给她解决工作了:进校图书室当管理员。张泽君来二中的一切费用;悉数减免;每月还要领取五百元生活补助。此外;如果张泽君考上了省状元;学校奖励八万;市状元;奖五万;省市状元都没拿到;只要上了北大或者清华;奖三万。
听完侯校长的话;张泽君的父亲开腔了;他说老侯;奖励数目就不能提高些?他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嘴角微微上翘着。
侯校长把上身朝他倾过去;带着申辩的口气说;老张啊气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不是奖励那点钱;而是解决了你爱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们又不是高考过后才给你爱人办手续;我们是现在就办;马上就办!说个不该说的话;哪怕张泽君到头来只考了个一般大学;可她妈妈已经调过来了;是我们的正式员工了;后半辈子也有个组织;有个着落对不对?
张泽君的父亲将脸一扭;泽君不管到哪个学校;人家都会解决我爱人的工作!泽君又不光是物理成绩好;她各科成绩都好;中省状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状元;你们学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广告啦;就发大财了!
侯校长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将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击;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状元;奖励十万;就这么定了!但其他几种奖励办法不变;可以吧?
张泽君的父亲这才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侯校长说;老张;有些事情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要是别的学校从你们手里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违约金啊。这个我们是要签合同的。言毕;侯校长摸出了一份早就拟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奖励数目和签名。
张泽君的父亲拿过去看了好多遍;说;我希望学校能预付两万块。别的事你放心;我张敬业是讲信用的。
对这个要求;侯校长竟一点也没拒绝。看来他早就想到了;不然他把李会计带来干什么?侯校长亲自往合同书上添上这一款;李会计也从坤包里往外摸钱的时候;徐瑞星进厕所去了。他刚进去;桂主任也挤了进来。厕所很小;徐瑞星便贴墙站着;让主任先方便。桂主任边撒尿边说;狗日的;家有贤才就这么霸气;难怪家长们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于坐在那里当木桩当得太久;桂主任的嗓子有点哑;样子也有点不高兴。徐瑞星哼了一声;问;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咋从五中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桂主任这才又得意起来;手向下一钩;徐瑞星低了头;桂主任对着他的耳孔说;我们在五中养了一个线人;这事你知道就是了;决不能外传!你也不要问那个人是谁;这个我不会说的;这是绝密。
徐瑞星吃惊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但他心里有话。他心里的话是对黄川说的:老黄啊;你在捕蝉;黄雀在捕你呀!
桂主任出去了;徐瑞星也出去了。他忘记了解手。
上午第四节是徐瑞星班上的自习课;他把张泽君领进教室的时候;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来一套桌椅;但并不意味着张泽君就必须坐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子;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张泽君;但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张泽君本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的;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了正中一个位子。教室里坐了八十余人;十分拥挤;他侧身挤到那位子旁边;将桌面敲了敲。侯校长在外面说;好吧;就坐那里吧;谢家浩让一让吧。侯校长那样子很有些怜惜;因为谢家浩也非常优秀。侯校
长这么一说;谢家浩立即站起来;一言不发;低头腾书桌。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谢家浩去了后门边;张泽君坐上了谢家浩的位子;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也都已离去;徐瑞星才站到讲台上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张泽君都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徐瑞星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都觉得教室正中是一块疤。他走到谢家浩身边;说谢家浩;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徐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谢家浩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他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张泽君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要是如此;他徐瑞星就是新州二中的罪人。
其实;徐瑞星敢那么问谢家浩;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谢家浩不会提任何要求。这孩子;别看长着一张黑沉沉的包公脸;内心细致得好些女孩子都比不上。虽然徐瑞星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他父母都是早些年从市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后来父亲鼓捣着学会了修自行车;在南城中心花园附近摆了个摊子;母亲则在二中对面的菜市场做泡菜和生豆芽。谢家浩还在读小学时;徐瑞星就经常在菜市场里看到他;那时候他就常常代母亲晚上睡在市场里守摊儿;菜市场潮湿;他耳朵背后老是长着白霉!后来;他来二中读书了;到他母亲摊子上买过菜的教职员工他都认识;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远就打招呼。
谢家浩或许听出徐老师不仅是在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怜他;便抬起头;带几分故作的轻松说;徐老师;我就坐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很安逸!
徐瑞星没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想法;可当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那想法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邹静自己也不愿当全职太太;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她出生于市内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市区南北两城很多家单位都打过工;还去零售过晚报;只是那时候并不认识吴二娃。嫁给徐瑞星前;她也有过一次婚姻;由于长得玲珑可爱;被某公司一个推销员看上了。那推销员天南地北地跑;结婚两年;夫妻相聚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她想跟丈夫一起跑;但推销员不同意;说那不是女人干的事。事实上;这两年过去;两人的感情都淡了;有没有对方的存在都不重要。后来;推销员终于提出离婚;她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婚姻并没给她带来快乐;离婚也就说不上痛苦。当母亲为她去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别人打电话来谈到徐瑞星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计较年龄;立即被徐瑞星的工作吸引了。对未来的丈夫;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不长年出差就好!跟徐瑞星一见面;她觉得这个人稳重、诚实;再说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孩子拖累;对一个再婚女人而言;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于文化不高;又没什么特殊爱好;邹静独自在家时就只能看电视;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剥瓜子;瓜子壳堆成小山似的。这日子好过吗?很不好过的。徐瑞星的心意;也不是让她当全职太太;可是;叫她出去找零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洗碗刷锅;说实话;徐瑞星舍不得。再说他面子上也挂不住。反正家里还要个人做饭呢;还要个人接送儿子上下学呢;与其拿钱请人;不如让自己老婆干算了。
但徐瑞星最初不是这样设想的;为给邹静在二中谋个职;他不知找过侯校长多少回!
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让邹静去图书室;虽然二中图书室的藏书非常可怜;在里面当个管理员;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徐瑞星从没想过让侯校长把她安排到那里面去。他觉得图书室的工作太好;不是邹静能去得了的;何况管理员已经超编。他只是请求侯校长;能不能在总务处给她一个位置?跑腿买个办公用品啥的;或者去守女生宿舍;再不行;进学生食堂也可以。
徐瑞星就只差说在学校当清洁工打扫厕所了。
侯校长对他的回答都是说;你徐老师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笑笑地盯着徐瑞星。侯校长四十九岁那年从副校长提为校长;扶正没几年;就见老了;脸上皮肉松弛;还起了黑斑;不过他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看着这样的眼睛;谁都会满怀希望的。徐瑞星觉得;只要他郑重地向侯校长说明自己不是开玩笑;侯校长就会答应他的要求;于是他说;侯校长;我是当真的;你知道我老婆……侯校长耐心地听他讲完;脸上的笑一直没有褪去;但最后却是摇头。好些人来找过我了;他说;我都没答应;你;我也不能答应;僧多粥少;实在是答应不过来。每次都如此。徐瑞星提要求的时候;是一步步退让;先说去总务处当办事员;不行;再说去守女生宿舍;还是不行;然后才说进学生食堂……他知道;即便他真的提出让邹静打扫厕所;侯校长照样会拒绝;好坏那也是一碗饭啦。
然而;张泽君的母亲;都是过四十的人了;就因为把女儿送过来参加高考;便能够进图书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马上办理手续;直接就调进来!
在这学校拼了十多年命的他;还抵不上一个张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