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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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在后面喊,绝望地喊,儿子,儿子!
第32章
晚上,大头找到大嘴,说,我请你喝酒。
大嘴说,我也正郁闷。
两人来到人民路东头一家街边小店,这家店的位置不好,在一个洗脚店和一个按摩店的当中,但是烤牛肉串烤得挺好,食客说这很可能是牛肉不新鲜烤了反而好闻,另外,烤肉时和着隔壁洗脚店漂来的洗脚水的味道,分外异香。
两个人一碰杯,话不多,半箱啤酒下肚。
大头突然哭了,他想起自己的无能,连儿子都无法管教,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榜样。儿子或许只是继承了自己的基因。他想起自己的往事,他高中没有毕业就稀里糊涂地离开了中学,在人民路上和人打群架,挥舞着自己的那个破双节棍。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全国各地正好在“严打”,打击一切“流氓阿飞”。那时候,自己没有工作,没有未来,没有女朋友,整天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在人民路上“阿巴拉古”闲逛,那年头,邓丽君的歌还不可以公开的放,属于靡靡之音,但是,街上一个叫张行的人唱的歌却很红火,火透大江南北,比后来的刘德华还红,所有的人都学着唱:“我心中有一个小秘密,我想要告诉你”……。
那年头真是动物凶猛。有一次,他为了捍卫一个哥们贩卖外汇券的“黄牛”地盘,在人民路一个“外汇兑换券店”门口和人打群架,对手中有一个短发“女阿飞”非常凶,眼冒绿光,死活要夺回她的地盘。混战中,他头大,硬生生用头顶住了她挥舞过来的一个啤酒瓶,他吃着巨痛,一把撕掉了她的半条裙子,露出半个白屁股,人群一片哗然。早有人打电话到公安局,公安(那时不叫警察)坐着小三轮摩托车呼啸而来,他被反剪着双手带上车,并当作“阿飞”行政拘留了半个月,还好他有个远房的阿姨在居委会工作,她代表里弄为他出面说情,否则就判刑到边疆去修公路去了。那次,他也一战成名,“大头”的战斗称呼便在人民路传开来了。
代价是他在局子里呆了半月,其中多数时间是和一个等待审判的大胡子强奸未遂犯关在一起。
行政拘留的屋子很小,天又热起来,晚上无所事事,他正在学习居委会阿姨给他带来的“关于严厉打击各类刑事犯罪事件”的读报,上面说“严打”是中央根据当前社会治安面临的严峻形势作出重大战略部署,通过“严打”整治斗争,从严从快判决,坚决打掉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他正读着,进行自我教育,没有觉察到同室强奸未遂犯目光灼灼,嗷嗷一叫,霎时间,鸟仔突然一硬,几乎破裤而出,居然盯上了大头,撸胳膊就打算上。大头一上来没注意,等屁股被他戳了下不觉大怒,“士可杀不可辱”,把报纸一扔,打算来个一直常练习的“苏秦背剑”,但是没有带双节棍啊,只好一个“落叶狂风”式扫趟腿把他扫翻在地,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压在那人身上,那人大叫“哎呦,哎呦,我的鸟仔扎在地板上了,痛死我了!”欲望全无,瘫软如泥。但大头不放松警惕,用手把那个五大三粗的强奸未遂犯整整在地上按了一夜,跟他大谈红军长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谈水浒英雄如何“忠义孝悌”,什么叫“禽兽不如”,什么叫“江湖义气”,那人说,我倒霉啊,要强奸尽碰到武林高手了,从来就是未遂;我肃然起敬还不行,我服了你还不行,我以后理论联系实际行不?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放我起来吧。
大头在里面关的时间短,很快就要放出去,出去的前一日晚上,月不黑风不高,那人突然来到大头面前,给大头磕了个响头,说,俺一直有病,是你治好了俺的病。大头一头雾水。那人说,你那晚一个什么鹞子翻身,力气好大,压着我身子,我的鸟仔扎在水泥地上半夜,我以前的阳强从此变成为阳痿了,过去我犯病了就要上街干坏事,现在无病可犯,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回到社会重新做人了。大头说,那敢情好啊,你叫啥?那人说,他叫吕大毛。
次日,大头和他挥泪作别。
半月后,他一次偶然路过公安局门口的告示栏,看到上面的告示说,为了使中国当前严峻的治安状况得到根本性好转,从严从快审判一些社会犯罪丑恶行为……杀一儆百,肃清社会流毒,犯罪份子吕大毛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即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人民群众闻之无不拍手称快。
大头出了一身冷汗。
想到这,尽管十多年过去了,大头还是一阵激灵。他自己又仰起脖,咕咚咕咚喝了一瓶啤酒。
他紧接着聊起自己混沌的青春。讲出一个真实的大头。
第二次因为手抄《少女之心》又进去拘留了半个月,等他出来,居委会的远房阿姨安排他顶替得癌症去世的老娘进了上海第三农药厂,远房阿姨说,这下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啊。
大头去的这个农药厂污染很严重,有两个“据说”。一是据说得癌症的概率要比一般的工厂多十倍,所以,有父母在厂里得癌症去世后,儿子顶替没多少年也得癌症死翘翘的典型案例。二是据说方圆几公里的人十多年都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了,对女人来说这污染到没啥,最多是月经不调,脾气暴躁,情绪低落。但是,对男人实在很要命。因为,只要长时间浸在这种气味中,往往会有段时间患上不举之症或者精子没有活力无法繁衍后代。于是乎,夏天刮东南风,西北角的男居民大都在一段时间内患上阳痿,被老婆每天一顿臭骂;冬天,刮东北风,西南片的小伙子们就遭殃,瘫软在床上哀号。
奶奶的,这日子还让大老爷们过吗?
而每天在农药厂工作的男人就更惨了,在家里长年抬不起头。
大头的老婆也是当里弄干部的远房阿姨介绍的,人是长了丑了点,但是有特色。大头娶她的时候,由于自己条件很差,对女人的要求已经不高了,他的口号是世界上绝对的美女是没有的,只要不流于庸碌。
他的丑老婆的特色是三大特色,一是胸脯大而无当,夏天的时候宛如两个热腾腾的蒸馒头,做着不对称的晃动运动;二是背后及格,即从后面看,空姐的水平没有,但是空嫂的水平还是有的;但是从正面看五官,让人魂魄俱散;三是某种欲望旺盛,任何人只要一拍她的腰以下部位,据说她就会来感觉,而且很难控制自己,那时说话声音软得像摊泥。但是一完事,她就又恢复声如洪钟,眼光如兽。一年后她生了儿子,就是现在的大头儿子。
她正如狼似虎的年龄,而他却深受农药厂的戕害。婚后几年的一天晚上,他终于彻底地沮丧地倒在床上时。
她软成一摊,他也软成一摊。
他绝望,她悲愤。她欲望没有满足倒被泼了一盆冷水,想起自己的日常生活清苦倒也算了,连身体欲望也无法满足,不禁百感交集,遂恶向胆边生,嘴巴里吧唧了几声,宛如《射雕英雄传》的欧阳峰练的“蛤蟆功”,喝了声没用的东西,居然一伸脚,就将他踢下床去。可怜白天里拳头挥东打西、敢向人家脸上唾唾沫、头挑啤酒瓶的大头,那个晚上被踢下床后,就抱着头在墙角蜷缩了一晚,只有勇气诅咒着自己,就差跟宫里的太监学,扇自己耳光了。
那以后,一个夏天中午,他老婆搬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捡菜的时候,被隔壁王金牙拍了一下屁股,彗星撞地球,从此就和王金牙滚到一处去了,她以为儿子不懂事,还让儿子给她把门。其实大头的儿子啥都懂,胳臂肘不往外拐,回头就说给大头听,还描述了部分场景,把大头脸弄得像个大青瓜。
大头第二天在车间里面气愤异常,来回踱了半天,决定要行动。他跑到车床车间,翻箱倒柜,找了把车间里的特大号钣手,带着儿子去王金牙家抓奸。
上门去抓奸,带何种武器,他是仔细考虑过的。他首先想到的是用双节棍做武器,毕竟自己练过,那招“白蛇吐芯”曾经晕倒英雄无数,但是后来一想,这次去抓奸,不是去打群架,用个双节棍,显得不伦不类,像是街头小流氓挑衅滋事;紧接着想去找把宝剑。像宛如古代的剑客和侠士,昂然找上门去,大喝一声“清理门户”,想象中剑气室内激荡,自己则器宇轩昂,挥剑生风,好不威风,全然没有捉奸的狼狈、窘迫和尴尬,又仿佛是除妖的道士,仙袍飘飘,一招仙人指路,一招浪子回头。但是,宝剑在现代社会不容易找,找到了也没有钢铁的,只有木头的,或者塑料的,再说自己也不会舞,弄不好,弄巧成拙,像荆轲那样剑术不成武功不济,反被对方乘机给废了,为天下笑也。
结果,退而求其次,车间最多的就是不锈钢扳手。他抄起一把大号的,掂了掂,有勇有力,得心应手,心里面劈里啪啦炒着一股恶火,杀上门去。
他把隔壁的门拍得啪啪得震天响,粗鲁的喉咙方圆几里都听得见,王金牙正和大头老婆在床上忙活,他一边忙活还一边逞强,我就是比你老公强百倍啊,哈哈。但是,他一听见大头啪啪地用大号钣手砸门,吼声如钟,宛如霹雳咋响耳廓,唰地就软掉了,脑子里马上浮现评书《武松杀嫂》的场面,一阵激灵,光着大黑腚就往床底下一钻,虚汗直淌,紧张地想到武松杀完嫂后还要杀西门庆的,杀了西门大官人后还有以头祭奠的血腥场面,更是筛糠似地乱抖,鼻涕眼泪也出来了。
倒是大头老婆不慌不忙,一物降一物。她慢悠悠穿戴齐整,理好头发,还别了个漂亮的发卡,开了门,软软的一句,大头,我就爱这样,把脖子一梗,说,你用钣手砸死我呀!砸呀!!自己不中用,怪谁!?有本事,你也来啊……把大头一把推开,径自拉着儿子的手走了。大头吃软不吃硬,呆在原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许久,把大号钣手一扔,叫了声,王金牙我日你老子!你断子绝孙!往地上一蹲,抱头痛哭。
大头老婆半年后不打一声招呼就跟人走了,人民路上谣言四起,估计没一个是真的。一说是跟了一个小日本,去广州合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还不错;还有一种说法是,她先去广州,接着又从广州去了日本,有人在东京街头看到她和一个日本老头走在一起,不知真假。最终,总而言之是不知所去。留下大嘴和他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弄堂里的人都说这个女人狠的,连亲生儿子都没再来看过一次,极其罕见。夏末,王金牙拎着酒瓶子来找大头,两个人坐在弄堂口的小板凳上对饮,大口吃肉,王金牙说,她是狠,一夜夫妻百日恩,谁有消受这个女人的福气?他吞了口酒,接着说,不来看你我倒也算了,连你儿子都不看,真是少有的。
大头说,赤那,关你屁事!歌里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听过吗?不懂了吧?!
大头几瓶酒下肚,突然想到这么多往事,觉得自己并不可怜也不可悲,觉得日本人是很可恨但也无奈,真正可怜的倒是儿子,没有妈妈的娃总是有问题的。他又不会教育,只会棍棒,常常把儿子揍得满地跑。一次他发火,把儿子从屋子里扔到门外面的走廊上,头皮都摔破了;还有一次,他把他裤子扒掉,揿在床上用皮带狂抽屁股,屁股都打烂了,害得他好几天都不能坐凳子。
但是,不打他自己又没有其他办法,大头想到这里,不仅眼泪和着鼻涕又往下流。他举起瓶子,和大嘴对饮道,这鬼日子啊!
眼泪和酒一起流进嘴巴。
大嘴也说,是啊,为了操蛋的日子,干!
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两瓶酒下肚,突然,他也禁不住,也哭了,
他想起蔓娜,想起那条弥漫着潮湿气味的、肮脏的弄堂,想起证券交易大厅内的椅子和那台复印机,想起自己青春懵懂的岁月看禁书的冲动。
想起自己在厕所里面题反诗,怒不可扼的样子,想起自己像猴子一样蹦得老高,想起自己在证券交易大厅里打人,一拳头挥过去,那个空白的瞬间。
想到桂芬苍白的脸色,想到她的神定气度,自己相比是如此的纤弱和肮脏,想到自己反出证券公司后生活困顿,想到自己这么大了仍然一事无成,想到自己曾经也算一代天骄却如此度日。
最后,他想到陶可纯真的眼睛,想起她戴着CD随身听耳机的样子,痴迷地跟着唱张国荣的“风继续吹”——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留住眼里每滴泪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很多时间,她认为自己未来或许能够成为一个歌星。
他想起那个美好寂静的夜晚,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摩挲,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