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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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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前一阵子,有个傍晚,大户中户小户全都回家开锅去了,大嘴见蔓娜还没有下来,就去找蔓娜,看到她已走出大户室,正在走廊上,而赵大明居然也站在走廊上,望着蔓娜的背影,惆怅地张望。这一张望,望得大嘴心里一阵愤懑。他当时想,不好,这个“铁人”是假的。
  这样的想法真是要不得。
  他把电话扔在床上,踱到阳台上去。
  他是让自己的想法给逼坏了,而不是事件本身。
  晚上二点钟的钟声过后。
  他独自来到楼下的街角,把三本狗屁黄历用火柴点燃,烧纸钱一样焚烧掉,暗红的焰火在黄历上如鬼火一般的跳跃,他一脚踢去,让风把灰吹尽,飘远。他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信这黄历了。
  黑夜中,迎着风,他悄然矗立。
  风吹过夜晚的树,沙沙的,他忽然想起这个场面怎么那么熟悉,那么著名,那么刻骨铭心,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是嗄,天!是《红楼梦》第99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苦等宝玉不来,又闻听噩耗,黛玉同志倒在床上,怨气冲天,一把一把地往火堆里丢诗稿,随着诗稿燃尽,她也一命呜呼,而自己今天则是李大嘴“焚黄历而怒冲发”,够郁闷,已和林黛玉小怨妇混为一流了。
  他噔噔地跑回楼,像个夜晚苦练大腿肌肉的健美狂人。他一把抹掉香,砸掉一个玻璃杯。然后,他拿起求婚戒指,打算扔出窗外去,可能想想那实在太贵了,就呼地先扔在床底下再说。
  他走进厨房,哗地拉开抽屉,找把菜刀吧,舅公用日本鬼子的军刀改打的一把菜刀,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抽屉里只有一把亮晶晶的张小泉牌“老太婆”剪刀。
  他说,我得劈了那小子。
  他拿着剪刀,全不如古代侠客拿着黑铁大刀来得狂野。他一脚踹开家门,狼狈的是,踹的瞬间鞋子被踢飞了,屋子里帕瓦罗蒂黑色幽默地唱起了《风流寡妇》。
  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地,在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口袋里揣着那把亮晶晶的老太婆剪刀。
  深夜的路灯如令人晕旋的舞池射灯,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响得耳朵爆裂。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的女友蔓娜和那个该死的对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否则肯定会像张飞一样去放把大火,烧他个过瘾。
  这么大的城市,号称已有一千五百万人口,上百万幢房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他很快就累了,在打虎山路上,一个垃圾中转站的门口。夜间的垃圾车正在勤奋地工作着,垃圾车里背影佝偻的驾驶员正在奋力操杆。
  他举着剪刀,站在车窗口拦住垃圾车,说,大爷,你把我也回收了吧,我是垃圾,我是垃圾。
  背影佝偻的垃圾车驾驶员把头扭过来,见了这场景,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缓缓地长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大爷,我不是大爷!我是个女的,我不收你,还是你先把我收了吧……我也是垃圾啊。
  逛了一夜的街道,到清晨,李大嘴连走都走不动了。
  他横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位上,脚翘在车窗上,戴眼镜的司机正在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在念:……中国共产党第十五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在北京圆满闭幕。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全会指出,我们已经胜利实现了现代化建设的前两步战略目标,经济和社会全面发展,人民生活总体上达到了小康水平……必将引领我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这声音让他感到振奋或者说是鼓舞,一种来自于中央集权一种来自于秩序的力量,使彻夜不眠的人忽然有了依靠感。像在暴风雨的海上挣扎了一夜的渔夫,突然风停了,眯缝着眼睛看到了远处的陆地航标灯。
  他揣剪刀,一步一步走上自己家的楼梯,那感觉像已经麻木,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因为门突然开了,蔓娜站在那里,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地盯着他。
  他呆在原地,望着蔓娜的眼睛,手中的老太婆剪刀当地一声掉下来,正扎在自己的脚背上,疼得他跳起来,如雨后的青蛙一样,蹦得老高。
  看到她,看到她的眼睛,突然之间,心中的一夜的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临阵脱逃的马匹,他痛恨自己没有记性,痛恨自己没有觉悟,痛恨自己没有骨气,痛恨自己没有自尊,他痛恨自己的浅薄和漠然。
  他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
  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争气,没志气。
  蔓娜,你回来了。
  李大嘴,你来了。
  蔓娜说,不好意思,昨晚,很对不起。
  大嘴说,本来昨晚打算向你说一件重要事情的。
  蔓娜说,我也正想要找你谈谈。
  于是,李大嘴坐在门槛上。
  蔓娜倚门站着,身体微微后倾,眉头慢慢蹙起来。
  她说:你先说?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说:你先说。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许久没有言语,终于开口,她一个字一个地说,那些字都说得很清晰:
  ——我们分手吧。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大嘴的心里。
  她说,我考虑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直到我二十五岁生日这天,我才有勇气站出来说。
  大嘴把头扭过来,盯着她。
  她把眼光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平静地望着远方,好像远方有个UFO似的。
  然后她缓缓的,坚定地说:
  你是待我很好,但是我们未来是不能够生活在一起的,第一,你并不清楚是否爱我!你总是把我和那本该死的黄色手抄本中的女主人公混为一谈,其实我只是不幸地和她同名。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我?可能到现在,你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好像就是因为和她同名,所以就沾了她的光?
  这是一个有效击中的重拳,正中大嘴脑门子。
  其次,我哭,无论是否是你的错,你都一定要哄我。 但是,你从来不知道要哄我。你发脾气,我都容忍你,但是我偶尔发一下小脾气,你一点也不将就我!甚至你的脾气比我还大。
  李大嘴的喉结动了一下,马上就想举例反驳,但是看到蔓娜紧锁的眉头,成建制成编队的话,到了喉咙口,又被他咽下去了。
  蔓娜的眉头拧着,这增添了她的楚楚动人,她怨艾的眼睛散漫地放在楼梯上,说,第三,我是这样的人,其实不需要你是最有钱的人,但最好有比较远大一点的目标吧,至少热爱工作热爱本职热爱证券事业吧,未来要考虑买房买车吧。可是你胸无大志,快三十了还浑浑噩噩的,爱工作爱事业居然还不如我?这让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我不想再生活在说到这里,她把散漫的眼光收回来,在李大嘴脸上停了一停,弄得他心里一跳,感觉自己真的很不齿。
  另外,我知道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希望你觉得我是,要常常赞我漂亮、清醇、可爱。可是一两年来,你的全部赞美,都是和那本该死的黄色手抄本有关,什么性感啦,什么曲线美啦,什么“水珠子顺着美丽的胴体曲线上往下淌啦”,老那我当性启蒙教育读物,天知道你脑子里都装了啥?连大明这样事业心强的人都会夸我漂亮! 
  蔓娜说到这里,清了清喉咙。李大嘴看着她的眉头,知道这一刻的停顿仿佛是计算机在从C盘中读东西到内存一样,他遗憾她就是没有显示工作状态的灯在闪动。
  你挺太大男子主义的,我受不了。劳动节,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港汇广场,你恐怕已经不记得吗,当着这么多人,居然对我呼呼吼吼的,又撇下我一人扬长而去。
  说着说着,她的眉头渐渐展开来,脸上的气氛变得很平淡,眼睛甚至有点直直的了,缓缓地说,你的陋习太多, 你不爱刷牙!我已经忍受了太多。你看看你,笑起来嘴张得太大,下排第三颗牙齿发黄,像MSN中的一个鬼怪的笑脸,据说还有个著名画家,整天躲在一个仓库里画这种笑脸,一定是和你一样,不可救药。
  这一切今天都该有个了结吧。
  李大嘴越听把头低得越厉害,像是刚上岸就给逮着的偷渡分子,在听边防军叔叔的审讯。一边暗恨自己的不争气,暗恨自己的不堪,另一方面,反抗的意思的在抬头,抬头,偷渡犯也会问边防军一些问题的啊,比如说厕所在哪里啊?
  你像个马路求爱者一样跟着我尾随我,我那次也真是鬼迷心窍。不过当时,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的你看上去很职业化,证券公司的白领,多有魅力啊,一点也不像问题青年,你还说你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其实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一个每天听听《美国之音》的看门老头,最多是个知道份子。
  你说我们的未来会很好,可你到现在还住在人民路1958年建成的工人新村里,还是租来的。别人大明都已经开宝马了,你呢,连打个的都困难,想想和你的未来,就让我郁闷。
  我对你曾经有好感,但你不能让我停止前进。
  蔓娜眼睛湿润起来,我一直在想,在踌躇,在彷徨,在徘徊,在想,我是爱你呢还是不爱,这个问题好难思量的。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知道答案了,想必你也知道了。
  她咬咬牙,强打着趣说,那我就不书面通知你了。
  大嘴站在那里,许久无话可说。最后憋出一句解窘的话:
  你倒是早说啊,我昨晚等得好苦。烧了三本黄历啊!……
  她低声说,谢谢你陪我这段时间,现在,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也许还谈不上。一切随缘了。但他待我真的很好,他热爱工作,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很有前途,不知道算不算……适合。
  这个淡淡的词像滚雷一样在李大嘴的耳朵边滚来滚去,滚得他晕厥。他感到胸特别得闷。
  李大嘴蹲在地上,抱着头,血涌上心,一切像被铅灌满了。他禁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心想,你走吧,走了就再也不用看我的第三颗黄牙了。
  蔓娜倚在门上,身体剧烈的抖动着,眼泪也落下来,她突然抽泣起来,这也不完全怨你,真的也不怨你,你……说着,她慢慢地走出门,俯下身子伸出手来,想碰一下大嘴的头,但没有碰到,她说,说我走了。
  她的高跟皮鞋“的笃的笃”往楼下传,突然又停住了,她站在楼梯拐角,好像想起什么没交代的,她突然说,你上次借给我的三千块钱;我还给你了啊;放在一个信封里面;压在台灯底下了。
  他大声说,不用还我了,不用还我了,真的不用还了,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哭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怎么像个小女子。
  恩?你说什么?——她还在楼梯拐角没走,她还在抽泣着,嘤嘤咽咽的。
  他知道她的哭泣是真实的,哭泣死去的爱情和一切,以及她的一段青春。
  李大嘴挣扎了一下,他抬步去追她,跌跌撞撞走到楼梯转弯处,被一个垃圾包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角。但他还是魂不守舍地往下走。
  他走在街上,发现蔓娜已经没在涌动的人群当中去了。
  他仍流着泪,惶顾着人民路,大声喊着:
  蔓-娜—!蔓-娜—!!
  蔓———娜——!
  那天。整整一天。
  他奔走在街道上,他心中呐喊着,流泪着。
  那年是1998年的暮春。
  他记得特别清楚。
  以至于以后很多年的暮春的晚上,他还梦见自己在大声呼喊,快步地奔跑,挣扎着,以摆脱心中的魔魇。
  大嘴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某些得记忆,或许会变成痛苦的回忆。他的梦魇,是不是跟那些让他抓狂的日子有关。
  那个1998年的暮春。


第16。5章


  半夜里,他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北窗外,那月亮好像是在瞅着他,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去冰箱里翻出瓶冰啤酒,打开电视,只有安徽台还闪亮着,带眼镜的播音正在重播晚间新闻,上面说,正如火如荼的互联网经济可能破灭,像泡沫一样的破灭。
  他觉得泡沫也不错,吹大后,阳光一照,的确五彩斑斓,美不胜收。以前,古代人秉烛看昙花,一夜花开花合,看得就是这个瞬间的美丽。
  春天晚上的天气有些蕴热,他出门转到走廊上,然后慢慢爬到新村房子的楼顶,只穿件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门汀上,一动不动,盯着月亮。水门汀的冰冷很快从背后的脊梁上透上来,让他浑身快意异常。
  月亮没有羞耻感地看着他,照耀着已经熄了灯的大楼小屋。
  他躺在楼顶许久,居然看到一颗流星,瞬间消失在天际。
  这流星是瞬间的消亡,还是瞬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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