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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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你个人的隐私,你不想说?
蛐蛐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J,J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蛐蛐儿。我不死心,再一次向蛐蛐儿重复这个问题,蛐蛐儿又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点点头。
坐在一旁的大耳朵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作为曾经见证了蛐蛐儿那一段彻心彻肺的初恋感情的密友,他也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在制造“总理遗言”的天平上,J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大耳朵清楚地记得,后来被公安部定性为制造“总理遗言”的“反革命预谋会议”的“狗肉聚会”上,蛐蛐儿进来时明显红肿的眼睛。大家都知道他刚和J见过面,那是J决定和蛐蛐儿分手的最后一次谈话。按我哥的说法,J和蛐蛐儿的分手就像在点燃的干柴上浇了一盆滚烫的油!而“狗肉聚会”之后的一两天,震惊中外的“总理遗言”就诞生了。
我注意到看似木讷的蛐蛐儿削梨却削得很有水平,像刨花卷一样落下来的梨皮居然一点不断。他将削好的梨一分为四,并且拿起其中的一瓣放到J的面前。J一声不响地拿起梨,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我想我和大耳朵都是不会妒忌J的,这一瓣小小的梨告诉我们,蛐蛐儿的脑子确实是清楚的。
J和蛐蛐儿都是1970年初中毕业后分配到安吉生产建设兵团的。她在蔬菜班,他在水稻班。刚从一个中学生成为兵团战士的她雄心勃勃地要在这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上改造世界观,脱胎换骨,锻炼成长。她骨子里是个特别要强的人,她要求自己和战友们比谁更能吃苦,谁更艰苦朴素,谁更要求上进,谁更会写小评论文章。大家争相穿着胳膊肘子膝盖屁股打补丁的衣裤,互相比谁身上的补丁多;下田挑淤泥,光脚起牛粪,什么活儿苦大家抢着干,什么活儿累大家争着上。这一切似乎比不出高低,论不清短长,虽然大家都在心里暗暗较劲,互不服气,但终究没有谁在农田里脱颖而出。她的吃苦精神是大家一致公认的,挑塘泥,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她一声不吭;拉牛粪,男生都要发憷的活,她拉起大板车就走。到兵团才几个月,皮肤晒得黝黑,头发烤得焦黄,最要命的是从前细嫩白皙的脸蛋变得橘子皮一般粗糙,像被烫上了猴屁股般的两块红晕,她也因此得了一个很不雅的绰号:烂苹果。
那时候,兵团团部的墙报才是大家真正能展示和比拚自己才华的唯一舞台,写小评论是这些刚刚跨出校门的年轻书生们仅存的尚能舞文弄墨的机会。她和蛐蛐儿就是在写小评论办墙报的过程中渐渐走近的。她注意到蛐蛐儿总是穿一件米色的粗砺的帆布衣服,那样式一看就是父辈们传代的旧褂子,补丁叠补丁,比谁都更显朴素。他的个子很高,像一根细长的青竹竿,裤子总似乎短一截,露出瘦瘦的脚脖子。那时候,大家又给他取了另外一个绰号叫“麻秆”。他的文采是在写小评论时一下子让大家刮目相看的,她也是在写一篇评“偷黄瓜现象”的小评论时被人口口相传的。他俩当之无愧地当上了人人羡慕的小评论员。那时候男生和女生的宿舍前后排挨得很近,女生在前排,男生在后排。每天清晨太阳升起之前,她都会悄悄地拉开窗帘朝后排的男生宿舍张望,每次都会看到蛐蛐儿站在窗前微笑着看她。只要看到蛐蛐儿在看她,她的心一天都是甜的。她有个收音机,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将声音开得很大,而心情一般的时候就会将声音开得很小。时间一长,蛐蛐儿就掌握了她的规律,只要收音机声音一响,他就会伺机跑过来问她,今天心情好还是不好。
有一天,她宿舍里的收音机声音开得震天价响,蛐蛐儿心神不宁地朝那扇熟悉的窗户张望,但窗帘紧闭,他绕到门前,门也关得死死的。他想敲门,但又不敢。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蛐蛐儿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从宿舍里出来,蛐蛐儿左右一看没人,赶紧上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部队到兵团来招女兵,连部推荐了她和另外一个女生,她满心以为论政治表现和文化水平一定非自己莫属。没想到,部队最后挑中了那个女孩。她内心遭受的重创是巨大的,她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那么响是想掩盖自己压抑不住的哭声。蛐蛐儿没有安慰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这一句话,蛐蛐儿就让心境灰暗到极点的她破啼为笑。
她的嗓子很好,在团里素有“金嗓子”之称。有一次,连里举办文艺活动,她和一位男生上台表演二重唱,她唱得声情并茂:高不过喜马拉雅山,长不过雅鲁藏布江……当热烈的掌声响起来时,没想到蛐蛐儿竟然脸有愠色,拂袖而去。她哪里会想到,蛐蛐儿这是在吃醋呢!
星期天,别人有的回家,有的上街,因为她不上街也不回家,蛐蛐儿就买来菜和肉,拉上她一起到食堂包饺子。她是山东人,会擀薄皮会包大馅,蛐蛐儿什么也不会,却津津乐道地在一旁看着她忙活,两人都很开心。蛐蛐儿就是在这时候讲给她听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的,蛐蛐儿从小学开始就是讲故事的高手,而那些爱情故事又都那么缠绵悱恻,她吃着香喷喷的饺子,听着蛐蛐儿低低的却充满磁性的讲关于爱情的故事的声音,她觉得这样的星期天美好无比,但她此时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美好有什么更深的含义。
直到有一天,很偶然的,她在蛐蛐儿的一个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写了很多很多自己的名字,她才像触电一样突然领悟到某种柔软的藏匿在心灵深处的东西。这是每一个女孩子在自己生命的旅途中或早或晚都会撞上的一种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感。
那张写有“远在彼兮,旦夕以待”的照片,是有一次她回杭州探亲时蛐蛐儿到半路上来接她时送给她的。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表露应该说是非常大胆和直接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他什么,但她却收下照片,将照片藏在自己那本红封皮日记本的勒口夹层里。每天夜深人静时,她都会拿出照片默默地看上一会儿,那种甜蜜和幸福是无法言喻的。
她开始将蛐蛐儿带回家,她的爸爸妈妈和两个妹妹也都很喜欢他。爸爸是个爱才的人,蛐蛐儿和她爸爸能上谈文史政治,下侃天文地理,知识面之宽,阅读面之广,让她爸爸对这个才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刮目相看,成了忘年交。妈妈心细,也很敏感,她从女儿看蛐蛐儿的眼神和蛐蛐儿追逐女儿的目光中断定这两个年轻人中间已经发生了点什么。假如做朋友,蛐蛐儿无疑是最精彩的,但如果挑女婿,蛐蛐儿显然不合适。从外表看,蛐蛐儿太优秀了,这样的帅哥有太多的女孩追逐,不可能给女儿有安全感;从才华论,蛐蛐儿也太出色了,一个大家公认的才子和自己平凡的女儿很难携手走完人生;而最让妈妈担心和不安的是在她看来,蛐蛐儿将来若要成为一个丈夫和女婿显然是不合格的。他是属于公子哥儿型的,而自己的女儿是属于实实在在型的,这两个类型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长久的。长辈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不可能不对J产生影响。说实话,爸爸妈妈所说的“安全感”这个问题重重地在J心上砸了一下,因为这也是她自己最揪心最困惑的问题。
我认真仔细地读了J当年的日记,可以说她和他的情感曲线是贯穿这本日记始终的,虽然整本日记中从头至尾没有一处出现过蛐蛐儿的名字,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感觉到恋爱中的女孩应该会有的快乐,爱情是深埋在革命战友的战斗友谊之下的,是“以政治帮助为基础,互相关心,互相促进的志同道合”。但有一种情绪是弥漫整本日记的,那就是焦虑和疑惑。她的焦虑和疑惑来自于蛐蛐儿无法让她相信他只爱她一个,而且这种爱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这样的焦虑和疑惑是很折磨人的。
征得J的同意,我从日记中摘录了几段弥漫着这种情绪的文字:
一年多来,我所碰到的到底是什么?我难道真的没有能力判断一个人吗?隐藏在心底的疑问久久地被深深地埋着。今天,就在今天下午,这种疑问终于有所解了,但是我的心也因此而碎了……
我接触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将是多么不幸啊!一片真诚换来的是虚假,表面上道貌岸然,灵魂深处却如此低级。我简直感到可怕,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个沉重的打击是多么无情啊!
两年多来,有多少事曾使我感到鼓舞,有多少事曾使我感到温暖,但不可否认,也曾有多少事使我感到烦恼和不可捉摸。“纯洁”“诚挚”“有价值”都成为泡影,所谓“志同道合”也无从谈起。
……
那是一个掉在爱的漩涡里不能自拔的纯情女孩对自己深爱的人无法把握的伤感和痛苦,事隔多年再来阅读这些文字,似乎仍旧能够触摸到这种伤感和痛苦的无奈。我想,J在当年记下这些撕心裂肺的文字时,肯定遇到了对她和蛐蛐儿之间的爱情产生毁灭性打击的事情。对此,J没有对我再做更多的解释,我也没有做更多的深究,有些事情是需要烂在肚子里的,结了痂的伤口最好不要再去触碰,否则,也许会造成更深的、对更多人的伤害。
我从大耳朵提供的文件袋里找出蛐蛐儿1975年11月-1976年5月的日记复印件仔细阅读,试图从中找到和J的爱情相对应的文字,因为按大耳朵和J的讲述,包括我从阿斗、晨光等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这一段时间正是蛐蛐儿和J处于分手却又彼此割舍不下互相折磨的阶段。J的日记是印证了这一长长的痛苦的折磨的,然而蛐蛐儿的日记里却没有一丝一缕失恋者的忧伤痕迹,甚至没有一点一滴他和J交往的记录。这是奇怪和不可理喻的,像蛐蛐儿这样一个喜欢用笔头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生命中最深刻的情感不留一字?他在日记中多次提到给毛宁写信,给瓜子写信,给大耳朵写信,甚至给阿斗妈妈许阿姨阿斗妹妹小利写信,但恰恰没有给J写信。当我就这个疑问向J提出困惑时,她显然很意外,甚至有点失望。她问我,真的一点关于我的文字都没有吗?一点也没有。
在这些日记中有的就是一个热血青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忧国忧民的激昂!
在这一叠复印的蛐蛐儿1975年11月一1976年5月的日记中,开首是几句典型的那个时代的诗句:献给祖国吧,火红的人生!献给世界吧,闪光的青春!献给未来吧,我们生活的准则——永远革命!最后一页在1976年5月4日戛然而止。我下意识地倒计页阅读,因为我认为,就像一曲交响乐,越接近终止的地方,往往是情绪越饱满的地方。暴风雨前夜的电闪雷鸣,常常能让你在一瞬间看清楚整个天空!在蛐蛐儿戛然而止的那页日记的背面,我看到两行小字:
我不想在这本本子上往下记了,就保留这个突然中断的模样吧,1976年5月5日,我突然被捕了。1977。11。10。
往上倒推的那一段日子的日记,按时间推算正是全国追查“总理遗言”的前后,就常理而论,蛐蛐儿炮制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又面临全国性的紧密追查,他不可能不在自己的日记里留下一点迹象,然而我所看到的那几天的日记里,蛐蛐儿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五月四日 晴 星期二
今天是中国青年节。遥想当年在天安门广场上冒着枪弹棍棒昂首前进的青年,不由得产生崇敬感和一种“奇特”的联想。
仅仅是一个数字的颠倒!
为此,写了一篇散文诗,也算是学学两校的文风吧。
五月一日 晴 星期六
今天是世界无产者和劳动人民的节日。
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万岁!
中伟怎么还不回来?真叫人挂念。
四月二十二日 雨 星期四
前几天有中央电话通知:河北保定地区清宛等县抢枪抢粮事件。
省委下令追查杭州四·四。
今天天气很闷。早晨广播说将有寒流。下午连降雷雨,滂沱不止。
四月十四日 晴 星期三
四月七日晚,广播公布了中央决议:华国锋任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撤消邓小平一切职务。同时广播了题为《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的报道。连日来,各大军区都致电中央表示支持。这是根据中央的指示。
……中伟从天津来了电报,西安这次也很厉害,新城广场放满了花圈,标语和杭州极为相似。
××说,我们不愿做无所作为的“名誉上”的英雄,事业需要我们,他的信中最后说: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最能看出蛐蛐儿那一段思想轨迹的是“四月十四日”前面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