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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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说。
我说,你说的那个女孩自然就是J了,蛐蛐儿真的那么爱她吗?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围着他转,他怎么偏偏就爱上其貌不扬的J了呢?
大耳朵说,嗨,你们只看到蛐蛐儿表面上风流才子的一面,其实他骨子里是非常传统的。他传统吗?我有些不以为然。蛐蛐儿的风流成性是出了名的,在上中学那阵他就喜欢拽女生的辫子,看到身材姣好的女生背影,他一定会追上去,跑到人家背后大叫一声“啊!”那些身材娇好的女生往往都会吓一跳,尖叫着回过头来。其实,看那些回过头来的脸蛋,才是蛐蛐儿的真正目的。若是碰上漂亮脸蛋,蛐蛐儿会乘胜追击;假如相貌平平,甚至长得有点困难,蛐蛐儿也不会让人有所觉察而难堪。让蛐蛐儿屡试不爽,愈试愈勇的是,没有一个女生因为蛐蛐儿的放肆和唐突而生气,几乎每一个被吓一跳刚要生气的女生只要发现大叫者是蛐蛐儿,都会娇嗔地莞尔一笑,令蛐蛐儿神酥骨痒。而惟独有一个女生,蛐蛐儿在她面前从来不敢造次,这个女生就是J。按说她和我哥同在一连五排,和二连三排的蛐蛐儿严格意义上说距离本是比较远的。而且J是那种总是隐在人后,像一片绿叶躲在树丛中,一点不愿意张扬的女孩,人尖子一般的帅哥蛐蛐儿眼睛从来都是朝天上看的,他怎么会注意到像树叶一样,只有等露珠滴在它身上,太阳照到它的时候才会发出光亮的J呢?蛐蛐儿是否在上中学时就已经喜欢上J我不知道,然而中学毕业后蛐蛐儿和J被分配到同一个生产建设兵团,这我早就听说了。虽然J和蛐蛐儿周围的女孩子相比长得不算漂亮,但她身上特有的一股气质对蛐蛐儿很有吸引力。大耳朵曾经问过蛐蛐儿:J又不漂亮,你为什么就喜欢她呢?蛐蛐儿说:她有才气,也很有主见,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大耳朵说:那阵子蛐蛐儿是真的掉进去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蛐蛐儿为了一个女孩子这样神思恍惚,寝食不安。他和女孩子大多都是逗逗的,从来没有认真过,等他把女孩子热情挑起来了,那他一准逃之夭夭。惟独对J,蛐蛐儿动了真情。
大耳朵对蛐蛐儿的评价恰恰也是J对蛐蛐儿的担忧,这样的担忧让她对蛐蛐儿退避三舍,她是个对感情非常专注和认真的女孩子,她其实心里非常喜欢蛐蛐儿,无论是他俊朗的外貌,还是他挺拔的身材;无论是他丰沛的才华,还是他浑厚的男中音,早就在她心中最隐秘的柔软处荡起了涟漪,但她在蛐蛐儿面前从来表现得非常理智和冷静。也许正是这种理智和冷静与别的女孩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巨大的反差,让自恃甚高的蛐蛐儿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反倒有一种敬佩。
然而,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总是这样阴错阳差,两个彼此都已深深走进对方心里的男女,却总也绕不过隔在他们中间的一层层迷蒙的纱幔。现在的年轻人可能绝对无法体会和理解这样的情感,在他们看来可能三下五除二就可以表白搞定的爱情,在那个年代里却有着迈不过去的沟沟坎坎。J面对着高大英俊才华横溢的蛐蛐儿心中没有一点自信,她根本不相信被那么多漂亮女孩包围的蛐蛐儿会真正地爱她,在蛐蛐儿面前,她缺乏安全感。她的理智和冷静让她在自己和蛐蛐儿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蛐蛐儿面对这堵无形的高墙六神无主,他只有去找大耳朵。
那次生日宴会上蛐蛐儿的胃口极好,看来J确实是深谙蛐蛐儿的,蛐蛐儿对我点的那些海鲜和汤煲似乎不感兴趣,却对东坡肉和叫花鸡情有独钟。他一连吃了两块硕大的东坡肉,又吃了一只鸡腿,当他还要吃另一只鸡腿时,J给他夹了一大筷青菜,说,吃点蔬菜,肉带回去,明天再吃,别一下子吃撑了。
我注意到大家都吃得很少,每上一道新菜,大家就转动转盘将菜转到蛐蛐儿面前,大家都争着给蛐蛐儿夹菜,都希望蛐蛐儿能多吃一点。虽然谁也没说,但大家谁都知道现在蛐蛐儿每个月的病假工资拿到手的只有一千多一点,而护工的工资就要七八百,还要房租、水电,日常花销,吃只能压到最低水准线了。我们去蛐蛐儿家中看他时,发现电话高高地挂在墙上,蛐蛐儿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显然无法够着居高临下的话筒;蛐蛐儿和外界几乎是隔绝的,他能消磨时光的就是看书和看电视。但我们注意到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日光灯的瓦数大约不会超过二十五支光。电视机的遥控器放在远离蛐蛐儿床边的地方,可以想象蛐蛐儿即便想看电视他也无法打开电视机。我们曾因电话电灯和电视的问题问过蛐蛐儿的护工葛师傅,并表示我们可以想办法改变这一切。葛师傅说,电话挂得高是怕他没完没了地打声讯电话;不让他看电视是怕他受刺激;而灯光暗就是让他少看书,因为看书毁眼睛。葛师傅说得都很在理,我们没法说蛐蛐儿需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但我们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切也许和蛐蛐儿窘迫的经济有关。面前这一桌在我看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酒菜,对蛐蛐儿来说却无疑是一顿盛宴大餐。瞧他吃个没够的样子,我心里涌上一阵无以名状的心酸。当生日蛋糕端上来,J在蛋糕上插上蜡烛并一根根点燃时,机灵的服务小姐适时地关掉了电灯。大家在红黄的烛光里共祝蛐蛐儿生日快乐,并一致要求蛐蛐儿为自己五十三岁的生日说几句话。蛐蛐儿虽然几乎不说话,行动迟缓,但他清纯的目光告诉我们他的脑子是清楚的,他的内心是明明白白的。
果然,在大家期待了很长时间后,蛐蛐儿缓缓地说出了一番让大家都很震惊的话:今天和你们坐在一起我出乎意料的高兴,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我感到这辈子没有白活。就算是前面的路再难走我也有信心走下去;前面的事情再难办我也有信心办下去。
昏黄的烛光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影影憧憧,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也容易让人充满勇气的。J在烛光里站起来,打开了那本小红宝书般的日记本,给大家念了一首当年她抄在日记本上的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的诗:
我们分离了,但你的肖像
依旧在我的心坎里保存;
有如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
它仍愉悦着我惆怅的心灵。
我把自己又交付给新的热情,
想要不再爱它了,但我却不能,
正如一所破烂的殿堂——依然是庙,
一幅扯下来的圣像——依然是神!
她念完了,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中,说实话,现实生活中已经很难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产生一种共同的感动了,感动这个词在很多场合是一种矫情的代名词,然而这一刻,每一个人的感动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人想到,一口掩埋了三十年的爱情深窖,一旦打开,里面的温度依然烫人。
当灯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她的眸子里有光在闪动。她看了一眼蛐蛐儿,然后对我们大家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已经人到中年,现在回过头去看自己当年的感情,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她接下来说的一番话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我爸被抓以后我几乎天天都到公安局去打听情况,我妈妈和两个妹妹每天在家望眼欲穿地等我从公安局带回消息。几乎每一次都是一位姓陈的公安人员接待我,他很凶,态度很不好,总是要我揭发我爸。我说我不相信我爸会做什么坏事,我也没有什么可揭发的。我的不配合显然让他非常恼火,有一次,这位陈公安铁青着脸问我,你是共产党员,却不肯揭发你爸的问题,你还要不要党籍!说这话的时候他将我爸的钥匙、笔、手表等随身物品从接待室的窗口里扔出来,那一刻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窖,我甚至感觉我爸是不是死了?就在我因此感到心里发慌浑身发冷的时候,这位陈公安硬邦邦地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李君旭写“总理遗言”其实和你有很大关系!
我不知道J说的陈公安是否就是1976年5月那个春天的晚上,将我从工厂宿舍带回家的两个陈公安中的一位。现在回想起来,这两位陈公安其时应该也已有四五十岁。他们一个身板高大敦实,有一副宽厚的肩膀,他的一双眼睛很明亮,但是他的神情很暧昧。另一个陈公安更显威严,冷峻而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容似乎时时在提醒你,作为犯人家属和公安之间绝对应该保持的距离。我觉得公安人员对犯人家属态度的好坏,常常可以从一个侧面印证犯人所犯罪行的轻重,可以想见,陈公安那么凶巴巴地对J,那她爸爸的问题肯定比她想象的要严重。果不其然,多少年以后我们才知道,J的父亲王叔叔被抓以后先是关在三台山,性格刚烈的王叔叔对公安部门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抓来气得热血上头,他曾经有过一次大胆的越狱行动,这次越狱行动没有成功,王叔叔还在越狱行动的过程中被看守的哨兵用刀刺中,这一刀离开心脏仅两公分,差点致命。王叔叔的老伴至今还保留着那件曾经被刺刀穿透的衣服。王叔叔自此罪行加重,问题升级。1976年5月27日,我爸我哥我姐和蛐蛐儿父子、阿斗父子被公安部从杭州押送北京,当时并没有王叔叔。很长一段时间王叔叔和阿斗妈妈许阿姨是与毛宁、晨光、大耳朵一起关在西天目山的留椿屋的。然而,在粉碎“四人帮”的前夕,王叔叔却突然被秘密地单独押送北京,到北京后也没有和我哥哥他们关在一起,而是单独被关押在秦城监狱。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人知晓,连J从她爸爸这里也从来没有问出过所以。事实上,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想搞清楚的事,每个人也都可能有永远不想说的事,有时候,往往越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却越缄默,他们更愿意将事情的真相尘封在心里。
J是在说出陈公安那番话以后将日记本交到我手里的,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两张用老式120相机照的黑白照片,她告诉我,这是蛐蛐儿当年送给她的相片,她一直珍藏至今。
照片一看就是自己在暗房里冲洗的那种,相纸发黄,相片本身印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蛐蛐儿在相片中的样子和神情完全是他当年的模样。两张照片背后都用钢笔写着小字,一张照片蛐蛐儿侧身蹲在那儿,面前是大片的滩涂和凌乱的茅草。照片背后写着:远在彼兮,旦夕以待。
——《诗经》1973。2。6,另一张背后写着:××同志留念 君旭 一九七三。二。七。
两张照片时隔一日,一张没有署名,感情表露却十分直接,虽然借用了《诗经》中的句子,但那种“旦夕以待”的渴望却一目了然。另一张照片后的留言却一本正经,××同志留念,是典型的那个革命时代的公开版本。我不知道当年的蛐蛐儿为何在送照片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儿时会写下如此大相径庭的留言,但我可以猜想在那个视爱情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年代,蛐蛐儿和她之间暗中流淌的情愫要面临多少双拷问的眼睛。
现在,蛐蛐儿和J近在咫尺,三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将夹满纸条的小红皮日记本摊开在桌上,每一张纸条上我都用铅笔写满了各种问题,但我最想问蛐蛐儿的就是:陈公安当年对J说,你写“总理遗言”和J有很大关系,这是不是真的?我听大耳朵和阿斗他们也都说过,蛐蛐儿当时面临“驱逐舰舰长”的挑战,他知道“驱逐舰舰长”是J的父母给她介绍的,那年头红领章红帽徽的军人简直就是安全和可靠的象征,蛐蛐儿当时作为一个父母还戴着“臭老九”帽子的小工人,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和那位海军军官抗衡的资本。失恋后产生的无名冲动和勇气,激发了蛐蛐儿潜意识中一直蛰伏着的想冲天而起一鸣惊人的深刻念头。他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给J看,向J和J周围的所有人证明自己并非庸人鼠辈。蛐蛐儿最初写“总理遗言”的动机当然是反对“四人帮”,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渴望为党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有所担当的同时,是否也有一部分动因来自于J呢?当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下决心向蛐蛐儿提出这些问题时,J在一旁虽然不说话,但她的眼神告诉我也告诉了蛐蛐儿,尽管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不可改变,人生的道路也不可能重新改写,但她还是非常希望从蛐蛐儿嘴里了解事情的真相。
这一次,蛐蛐儿反应非常迅速,很坚决地摇头。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你个人的隐私,你不想说?
蛐蛐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J,J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蛐蛐儿。我不死心,再一次向蛐蛐儿重复这个问题,蛐蛐儿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