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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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不愿意,两百块也没用。郭小唐脸色焦躁不安,他说,牛人哥哥,不是我催你,郭丙朝急着要走啊。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他这么做有点是冲郭丙朝去的,但我没有义务和他同仇敌忾。我就说,我还没想清楚。在我想清楚之前郭村长就走掉了,那你就别怪我。郭小唐主意倒蛮多,叫个外村朋友端了两碗炖肥肉去找郭丙朝,要跟他赌吃肥肉。那人说,郭村长,都说你是锅村吃肥肉最狠的,我想试试。我从小就不吃我妈的奶,吃猪板油长大的。郭丙朝果然着了道,欣然应战,还要人倒两碗酒。肥肉太腻,要用酒来解腻。
我坐了下来装出想事的模样。既然来了,我肯定想多赚几个回去,我家八辈子都跟钱没仇。但来之前,我没想到要在锅村跪给人看。我是说,我有心理障碍。我脑袋一哆嗦,想到一大堆以前的事情。现在我把自己搞得花里胡哨,其实也是从农村混出去的。我书读不上去,家里的地也种不出花样来,就跑出去试试运气。我嗓子从小就好,在城里换了几种工作,最后还是觉得在酒吧唱歌省力气。一开始我不打算跪着唱,但唱着唱着就跪下了,就像那些鸡,起初也不是冲着卖淫才跑城里去的。男儿膝下虽没有黄金,但跪得多了肯定不算好事。上次郭丙朝把我请到这里唱歌,那份做牛人的感觉真是好,我不想这么快就破坏这份感觉。
但这由得我么?今天即使不跪,郭小唐也会把他在南部酒城看到的事说给大家听的。那时,我在锅村人面前就真成了装逼的了。我一时真的有点烦,这小子竟然给我搞突然袭击,说好好想想,实际上哪有时间想,我脑袋正乱得不可开交,郭丙朝端着两个酒碗过来了,要我和他碰一个。我就跟他喝了个满碗。
酒这东西真的是很王八蛋,喝了以后我的心情就变了,看着郭丙朝那张脸,忽然就有了恶作剧的心思。我想我又何必见钱不赚讨他的好呢?要是他知道我在南部酒城干的那些勾当,还会把我当牛人看吗?……我又想起我那个死去的父亲。这时候,我竟有心思想起他来。说来也怪,我父亲天生很有骨气,一直痛恨对城里人恭恭敬敬,回到村里对乡亲却又小瞧慢待的家伙。我们那个村,这种德性的人还真有几个,我父亲见着这种人就会吐唾沫。想到这些我浑身打个颤,在酒城天天给城里人下跪,跑到乡下却愣充牛人,我那死鬼父亲要是知道,说不定会气得从坟眼里钻出来……
……你在我们锅村也肯跪着唱,我准保以后还有好多人要请你来的。恰在这时郭小唐又来逼良为娼了,他煽动说,虽然我们锅村人不是很有钱,但大家都请你唱歌,都铁了心把钱让你赚,你也会赚得不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从不骗人。郭小唐冲着我诡谲地一笑,说,我又不是郭丙朝。
他走到前面招呼他的客人去了,席间鞭炮响个没完,响声一直闹得我头大。我想明白以后,就走到人堆里面,破话筒已被一只手递了过来。郭小唐示意那边的人不要放鞭炮了,场面立刻安静下来。郭丙朝的眼睛打着晃,嘴里喷着臭嗝。他刚才喝得不少,所以我走到郭小唐身前,突然跪下去的时候,郭丙朝还没有反应过来。场面上众人一口地迸发出“噢”的声音,那些正在吃席的人也端着碗离开了酒席,以我和郭小唐为圆心围成一个圈。郭丙朝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闭上眼睛唱上了。当天我唱的是《祝酒歌》,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所以就唱得格外好。这也是应该的,谁叫郭小唐给了双份小费,唤起了我双份的职业道德呢?
郭小唐伴着我的歌声找人碰杯,脸上是畅快淋漓的表情。我这人在南部酒城这种鬼地方呆的时间长了,很知道怎么让兴奋的人进一步兴奋起来。当郭小唐走几步跟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碰杯时,我就用膝盖走路,跟在他后头,同时唱歌的声音继续保持高亢。郭小唐一扭头发现我是这样的卖力,甚至有点感激涕零。他又走了几步,我就很默契地跟上去。一曲唱罢我站起来,听见整个场面上都嘈杂了起来,有些人找身边的熟人证实,刚才跪着唱歌的,是否就是上次郭丙朝请来的那个牛人。有的年轻人充时尚,很内行地说,这是城里最新的流行唱法。
郭小唐又塞给我五十块钱,要我再唱一首刘德华的歌,指明要唱《中国人》。上次我在郭丙朝家的酒宴上就唱了这首歌。我这才发现,自己跪一次后马上就掉价了。从这首歌开始,郭小唐只肯以正常价格付给我钱。现在,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再次跪下去,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却没有太多感触。
同时,我怀疑某些乡亲是要拿这首歌验明正身,辨别一下我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牛人。于是我扯起嗓子唱起来,刚唱不了几句,便听见或远或近的地方有几个声音同时在说,是的咧,就是他!
我看不见郭丙朝的脸,他可能还坐在那张软椅上,我和他之间站着许多人,这些人被我的演唱煽起了极高的情绪。
我唱完歌从地上站起来,身边那一帮村民也哄地散开,又回到酒席上吃菜了。我有点遗憾,刚才的场面如此热烈,在我演唱生涯中可以说是头一次,以致我误以为唱完以后会拥过来几个半大小孩要我签名。虽然我跪着唱,但找我签名的事情偶尔也碰到过。更多的时候,我听见点歌人一脸仰慕地俯视着我说,歌星,帮我签个名咯,就签在皮鞋上,顺便帮我擦一擦皮鞋。
我坐下来喝水,有人自背后拍拍我。扭头一看,是村会计郭丙昌。他说有人在郭小唐屋背后等我。听他的语气,我是非去不可。于是我就去了。拐过屋角就看见郭丙昌正跟郭丙朝解释些什么。他语气急促,似乎想用一句话就把意思说清白。我挨近了,他俩忽然不做声,齐刷刷地盯着我。郭丙朝问,李牛人,我郭某人待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
我该给你的钱我是不是拖着不给?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给郭小唐那杂种下跪?
问到第三个问题,他嘴角开始喷口水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些事没有前因后果的联系。我说,郭村长,跪着唱歌又不犯法。
是呵,又不犯法。他猛吞一口唾沫说,但你是一个牛人,是全县唱歌唱得最好的人,怎么说跪就跪下来?
这一点倒有必要解释,我说,郭村长,现在光会唱歌也吃不饱饭。我要吃饭,跪着唱,多有两个钱赚。牛人这样的讲法,是你们讲起来的,我又没有拍胸脯说我是牛人。郭会计,你说说我有没有说自己是牛人?我一句问话把郭丙昌打人了沉思状态。郭丙朝喃喃地说,你都是牛人了,怎么能跟郭小唐跪呢?
……说白了,我只是个唱歌的。跪着唱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家外国男人都是跪着求婚,也没见男人低了什么嘛。此时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机智的,说得滴水不漏呢。我又说,郭村长,话讲多了没用。要不然这么的,你拿出一份文件,上面要说我是牛人,而且说牛人不能跪着唱歌,我以后就保证只站着唱。我也吃政策那一套,遵纪守法,并有勤劳致富的打算。
郭丙朝被我几句话杵了回去。我晓得,村长往往最吃政策和文件那一套,同时又能从政策和文件里猛捞油水。郭丙朝又跟郭丙昌建议说,要不,你去跟郭小唐打个招呼,别再让李牛人跪着唱了。郭丙昌说,那不行。说不定郭小唐本来就不打算再要他跪着唱了,我去一说,他反倒会让李牛人继续唱。现在一帮后生,脑壳上都长反骨。再说,李牛人这号人,只要给他钱,他就肯跪着唱。他才没有那么多顾忌呢。郭丙朝翻着眼睛看我,嘴皮蠕动半天,却没有讲出话来。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还要去忙。
郭丙朝忽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后生,我还是劝你一句,要自重,不要随便就给别人跪。他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挥了挥手,仿佛在撵我走。
当我扭头要走时,心里却又觉得有点亏欠郭丙朝。我从兜里掏出精白沙想递过去,郭丙昌掏了一支,但郭丙朝摆摆手说,我一般不抽这种烟,辣得很。
郭小唐说得没错,那次跪出效果以后(出于私心我把郭丙朝找我谈话的事也告诉郭小唐,以扩大影响,炒作自己),锅村果然还有很多人请我唱歌。当然,都是要看我跪唱的。每一次去锅村,郭丙朝都会阴郁地站在村口盯着我。头两次我也无所谓,跟他打个招呼飞快地往村里钻,去到雇主家里听命。他老是在村口守候我,我就觉得挺窝心。幸好村子没有门,进村道也有好几条,我得安排一个眼线(通常就是雇主)先查出郭丙朝守在哪条道上,然后拨手机告诉我。我找别的道路进村。
阳历十月三号转眼就到了,我得去郭丙朝家,给他妈唱歌祝寿。郭丙朝的事我还是挺上心的。喝水不忘挖井人,郭丙朝他妈的事,我愿当成自己妈的事去办,打算比以往都卖力一点,坚决杜绝假唱。说实话,我心里有愧呢。
去了以后,我看见郭丙朝家里草草收拾了一番,门板上贴了两个寿字。推门进到院里,这一家人正乱成一锅稀饭。他家七十九岁的老太太从来没有做过寿,今年郭丙朝突然给她置新衣办寿宴,老人家心里不托底,怕郭丙朝玩什么鬼花样,一大早就爬到山上躲起来了。现在郭丙朝叫了一帮人拉网似地去山上搜。过了个把小时,老太太被这帮人从山上架回来了。我看见老太太两眼哗哗地流着泪,说我不过寿,我从来都不过寿的。郭丙朝跟他妈说,今天是你寿日,不能哭。你再哭的话,以后生病了我就不给你吃药丸子,让你去打吊针。吊针晓得吗?要吊起来打哟。老太太一看儿子不像是开玩笑,真就把哭声掐住了。
寿辰酒不发帖,当天来的人只有几席,都摆在院子里。饭吃得差不多了,郭丙朝就给郭丙昌使眼色,要他去办什么事。郭丙昌捞着一只猪肘离位,往村东方向走去。过不了多久,村子的大喇叭响起来,郭丙昌用公鸭嗓通知全村人:郭村长的老母今天过寿,城里的李牛人又来啦,等一会李牛人要唱歌的哟。
郭丙朝坐在我身旁,正和一个年轻人比吃炖肥肉,各自吃了两碗,吃得脸上一片油光,心情不错。听到郭丙昌喊广播,他说,这狗日的郭小六,明明叫他一家一家通知,他却学会了偷工省料。
郭丙朝家的院墙外还有很大一块晒谷坪,他叫人把那一套破音箱搬到那里,先是用碟机播放刘德华唱的歌,锅村人听着声音赶过来,很快把晒谷坪堆得九分满。我还以为今晚的歌是唱给吃饭的几桌人听的,没想到整村的人转眼又和我碰面了。几个年轻后生把两张高靠背的椅子摆放在晒谷坪中间,有一张是让老太太坐的,另一张不晓得给谁坐,因为郭丙朝的老子显然已经死了。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郭丙朝把他妈安置到左侧的靠背椅上,他自己一屁股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我觉得这有点不合适,转念一想这事也轮不着我去操心。
那天我穿一身红衣服,讨个吉利。一头长发怕老人看着不顺眼,就盘起来塞进长舌帽里。歌曲经过了一番挑选,基本上都是早些年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唱歌时我深情款款,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郭丙朝的母亲听着听着也支起耳朵,看样子我对曲目的选择还对路。以前喜宴和丧堂,我唱歌容易被鞭炮声打断。这个晚上不放鞭炮,我唱得很投入,锅村人也听得比以往认真。
当我唱了三首或者四首歌,郭丙昌走到我的面前。我很清楚他不会是作为一根粉丝来向我献花的。果然,他借握手的动作要往我手里塞东西。我一看,又是一张绿茵茵的五十元钞票。我刚要伸过爪子去接钱,却觉察到场面上忽然一静,有些诡谲。是的,这不易发觉,但我偏偏被这一静蜇了一下。我手猛然缩回来,仿佛差点摸着一堆粪。
我的目光把郭丙昌的脸拨歪一些,看向他身后那些锅村的乡亲父老。他们也正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郭丙昌本以为他给钱的举动很隐秘,实际上他身后的乡亲都看见了。那堆乡亲里面,有好几个都曾是我的主雇,比如郭小唐、郭公平、郭大用……做过我主雇的,我还是认得的。
这时,仿佛是迎面浇来一瓢洗脚水,我脑袋猛然一下清醒了,并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差点又白痴了一回。要是我今天在郭丙朝面前跪下了,那么我在锅村就算混到头了。于我而言,毫无疑问,郭丙朝和锅村别的人,就犹如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这比秃头上的虱子还要明显,简直就是秃头上摆了一只屎壳郎。为什么我现在才看出来呢?我狠狠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