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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收获-2007年4期-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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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一个什么招牌也不挂的豪华房间。铺的也是暗绿色的新地毯,这也是游兵和那个小接待室一起换的。游兵进去的时候,龙总没有抬头,一张报纸在他桌上。游兵走近龙总大桌子,龙总突然把报纸拍在他面前: 
  自己看! 
  报纸上,杨副的妻子,对着镜头示意她被抓伤还是打伤的胳膊。猩红色的乱发和手臂上的红药水,都挺震撼人,孩子无辜地张大眼睛。标题是:陈世美老公抛妻弃子,丈夫公司对寻夫女拳打脚踢。 
  游兵的头嗡地大了。 
  就在我们公司过道上拍的!游主任! 
  记者没有采访我们啊! 
  到底怎么回事! 
  她突然就来了,杨副出差。可能他们夫妻有了问题,唔,那个女的带着孩子在这里哭闹。杨副让我们给她几百块钱,让她回家。都送到火车站了,她又悄悄回来了。坚决赖在公司。我们公司二十几层高,又没办法一直看守她,怕她万一想不开,那不是出人命?所以,我们要她离开有窗户的接待室。她不干,推扯是有的,但怎么可能对她拳打脚踢呢? 
  为什么不报警?! 
  报了,警察就是不来,拖到晚上十点多,我和老蔡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拖引到过道里了。直到昨天下午,老蔡通过熟人关系,找到警察,而且说,我们外商多,过道里住人影响不好。他们这才出警,把她请走了。 
  这期间给杨副打电话了吗? 
  打了,手机不通。 
  我的呢,你们就不会给我来个电话吗? 
  这种家事……再说杨副也是叫…… 
  杨副、杨副!出了事,是他还是我扛责任?至少,尊重我一下、大家讨论一下行吗! 
  游兵支支吾吾:以为……小事…… 
  小事?小事都处理到报纸上了!小事!我告诉你,公司有陈世美,我未必管得着,可是公司“两名负责人”对被丈夫抛弃的妻子孩子,“拳打脚踢”“轰赶出门”“毫无人性”,我不管也得管。这事关公司的社会评价。我已经接到了十几个电话,其中有市分管领导,问的都是这件事!我也了解了,报纸是同步上网的,就是说,我们这个“毫无人性”的公司要全国闻名了!小事! 
  游兵把胳膊上的咬痕和脖子上的指甲抓痕,给龙总看。 
  不要给我看!龙总说,两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还有脸给我看这个! 
  我们真没打她啊! 
  跟记者说去!跟我说没用!马上写个检讨来! 
   
  八 
   
  兴元堂在游兵家一个小时公交车程的地方。第一次游兵让司机小严送父母过去,他自己也陪父母去了头两次,之后,都是游老师带马老师自己坐117路公交车去针灸了。隔天一次,针灸约半小时。老人通常很早出门,十一点前,或者下午四点前赶回来,还会带点青菜豆腐什么的,回来做个饭。 
  马老师躺在白单子铺的针灸床上的时候,游老师就在旁边听小收音机或者看报纸。专家倒是亲自动手针灸,收针才让助理干。专家说,马老师是个感应度比较高的人,估计两个疗程会见效。每次,马老师的头部、腹部和腿部要扎二十多根不同粗细的针。进针之后有针灸灯烤照着,烤着照着,一会儿后,马老师的被扎穴位的那些银针旁边的皮肤上,都会有晕红的一小片。专家说,这就是感应度高的表示。如果感应度比较低,针了五六个疗程还不一定见效呢。所以,马老师游老师都很高兴,对两个疗程后很有期盼感。 
  浑身是针的马老师躺着说,兴元堂下面那个果蔬超市有榴莲,回去记住给游兵买一个。 
  游老师说,你爱吃,我不爱吃。太臭了! 
  说什么话,轮不到你爱不爱吃。我是给儿子买。他最喜欢吃那个了。记得吧,以前你们童校长去马来西亚回来,给我们带的三角形的榴莲糖,就是他爱吃。最后一颗还天天闻着放口袋里舍不得吃。 
  好好,买就是了。 
  买多一点,放冰箱,嘉怡可能也爱吃。 
  好啦。买多一点。 
  儿子最近脸色不好看。你觉得呢? 
  唉呀,你让我把报纸看完好不好?医生不是说,针灸不要说话效果才好吗。 
  我怕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我们吵架了。他那脖子上手臂上的伤痕,肯定是女人抓的、咬的,看了我的心…… 
  儿子不是说,是单位里的人的老婆耍赖吗? 
  骗人!马老师说,这么幼稚的假话你也相信啊。他们是那么正规的大公司,都是高素质的人,怎么可能?我看是支玲弄的!她背地里发脾气了。你呀,不是我说你,人家那么贵的电水壶,你一下就把它烧坏了,三四百块的东西,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怎么说是我烧坏了?只是刚好碰到我烧水罢了。我要修,那个工字型的螺丝,他家没有那种螺丝刀,拆不开我有什么办法?去外面修,他们自己又找不到发票。唉呀,年轻人和老人住在一起,就是不习惯。你看,你煮的菜,那么咸,支玲都说你几次了,你改了没有? 
  我现在放很少的盐了。再说,游兵从来没有说我的菜咸。你老是上了厕所忘记冲水,还不洗手,她是怎么提醒你的? 
  好了好了,不是你,求我来这里住我都不来。我自己家…… 
  也不是我想来的—— 
  好了好了,让我看完报纸。咦!——这是游兵的公司嘛!哎,哎!我的天…… 
  说嘛!人家躺着不是! 
  还说你儿子骗你,都见报了!他就是被单位一个领导的老婆打啦,不不,他也推打了别人——啊?!打一个女人?还写检讨认错了?他们公司很重视,约记者采访了,表示要严肃处理——啊,我的天——决定撤掉当事主任游某的主任一职?——留职察看? 
  马老师霍地坐了起来,护士小声尖叫着,把浑身是针的老太太摁躺回去。 
  乱七八糟。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马老师气坏了。 
  老人回家的时候,真的买了个很大的榴莲。榴莲像一个歪长的巨型花生,表皮布满瓜子大小的刺身。 
  游兵快八点才进门。进门也不说话,脸色看上去还正常。两个老人互相看看,便小心招呼他吃饭。游兵说吃过了,就进了卧室。老人在厨房悄声商量,要不要安慰儿子一下。母亲说可能连饭都没吃呢。她说她去问问儿子,是不是来一小碗面?游老师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和儿子谈谈工作问题。他说,在报纸上被单位撤职,心里肯定糟糕透了。吃不吃也没心情了。哪里有什么胃口?所以,游老师说,我有必要先进去谈谈。 
  儿子躺在床上,也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灯斜了些光进去。使老人看清儿子和衣躺着的身影。游老师为他开了灯,儿子说,我想休息一下。父亲迟疑着,便说,你妈给你买了榴莲,他记得你爱吃如命。你吃吗? 
  儿子说,好。等下吃。 
  父亲看游兵皱着眉头,只好转身出去,但好像还是想说点什么,于是他说,嘉怡应该也爱吃吧? 
  儿子说,唔。 
  父亲说,你妈想给你煮点面,饭已经凉了。其实,我们也没吃,在等你…… 
  你们吃吧。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儿子说,没有。累了。想休息会。出去把我的灯关了。 
   
  九 
   
  老人就在厨房小心翼翼地剖榴莲,不时互相交换担忧的眼神。马老师说,他知道我们没吃饭,也不着急哦?马老师又说,以前他不是这样。他是心细的人呢。对不对? 
  游老师说,对。新闻联播都结束了,快八点了哦。 
  他们并不是剖杀榴莲的熟手,只是买的时候,马老师刚刚虚心地请教了售货员。剥开“刺身”外壳,榴莲里面是奶黄色细腻的膏体状物,有点像脑容物。 
  实际上是刚扒开条缝,游老师就快窒息了。这个臭味不是锋利刺鼻的那种,而是轰然灭顶,磅礴而密致,胶汁一般,扑上来巴着你令你无处可逃,也有点像正在吞噬人的沼泽,越挣扎越淹没你。游老师被熏得大脑缺氧。马老师多少还是能接受这个气味,所以,她表情要轻快活泼一点。 
  他知道报纸上登他的事吗?马老师勾着脖子压低嗓子。 
  父亲点头。 
  我担心他憋出病来。母亲的窃窃的声音丝沙丝沙地,让人耳朵发痒:你跟他再谈谈吧?也许谈了心里就好受了…… 
  没用。父亲也窃窃私语地对准母亲的耳朵:我看他可能只想和媳妇谈。我们毕竟老了,又是客人……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事算了…… 
  我是绝不相信我儿子会打人! 
  嘘——父亲说,小点声!唉,我实在被熏得头昏眼花,太臭了!我去阳台透个气。 
  这时,门铃响了,支玲回来了。 
  支玲一进门就尖叫起来,天哪!原来是我家!我在楼道里就要吐了!天哪天!你们游家人怎么喜欢吃这种臭东西啊!!! 
  支玲扔下包,鼻子皱成花卷。父亲说,这榴莲啊,书上说是水果之王呢。说闻着臭,吃着香。游兵爱吃得很。你要不来一份? 
  支玲又一声尖叫,拿开!就是长命仙丹我也不吃!恶臭!太恶心了!简直就是个恶性肿瘤,嘉怡叫它“坏人的脑子”!这哪里是人吃的!我的天,哎,别放冰箱!拿出来!拿出来!我的冰箱全搞臭啦! 
  马老师哈哈大笑,笑声有点干。说,你不知道啊,游兵小时候,别人出国带榴莲糖回来,他爱吃得呢是没命。母亲亲昵地走近媳妇,声音很轻,甚至很随意,好像她们两个关系非常铁:快去安慰他一下,好像单位有什么麻烦事了,顺便把他爱吃的这个带进去…… 
  媳妇并不欣赏婆婆的亲昵,本能地避了避,但又被婆婆的叙述吸引,所以偏着脸,竖着两只薄薄的大招风耳朵注意听,可一听送榴莲,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不行!还想把我卧室搞臭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我的天!简直是疯了!——游兵,要吃你滚出来! 
  灰暗的卧室没有回音。 
  婆婆手里是一玻璃小碟奶黄色的榴莲果。婆婆说,他肯定没吃饭,还是你劝他出来吃点这个,开开胃…… 
  我也没吃饭啊!媳妇说,哎呀,我说,你们以后能不能在外面吃这种东西?!我简直要吐了! 
  游老师给马老师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把那碟东西拿开。可是,马老师不懂,马老师追着媳妇讨好地说,你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个馋劲,过去我们那里又没有这种东西卖,我看还是…… 
  唉呀,不要再说啦!我告诉你,早知道你们要吃这个,我就在店里随便吃。我根本不爱回来! 
  婆婆笑嘻嘻的,我们还说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真不知道你不吃它……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反正,我们家从来就没买过这个!将来也不会买! 
  支玲皱着鼻子,猛力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窗子,由于用力夸张,家里各房间顿时暴响起一阵仿佛狂风袭来的响声。回到客厅,支玲对着大窗外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几口,回过头,表情就很决绝:你们把这个恶心的东西,拿到小区石椅上吃!吃光了再回来。 
  可能实在是臭晕了,她又决绝地说了一句:我家!永远永远都不会买这个! 
  绝——不需要! 
  游兵站在卧房门口,没戴眼镜,一张脸因此微微变形。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人也没有看,甚至谁都没有注意到,母亲手上的一碟榴莲,就被他打到了地上。所有的眼睛,看着小玻璃碟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哨啷一声,碎裂而起。看着奶黄色的榴莲膏子,完整无缺地跳离了破碎的碟子,软在茶几脚边。 
  游兵依然什么人也没有看,他似乎在琢磨地上那团东西是不是榴莲,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行为。老人互相挨着声屏气敛,媳妇似乎也反应不过来。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游兵最新的动作,他一脚踩在了那团脱逃的榴莲膏子上,猛地踏上,踩扁,脚心还狠狠地来回拧磨着,好像要把它踩没了。 
  臭气轰然。游兵开门而去。 
  马老师和游老师互相看着,游老师看马老师眼睛里,泛起一层晶亮的光泽。他把妻子牵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支玲说,神经病! 
   
  十 
   
  老人并没有和儿子媳妇商量,就把火车票给买了。游兵和支玲都努力挽留他们。但是,他们说,针灸的效果不是很明显,专家正好也出国访问。所以,已经和专家说了,下次再来做完整的疗程。 
  怎么也留不住父母。 
  到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母亲抚摸着游兵的手,忽然掉了大颗眼泪。游兵吞了口口水,说,妈妈,对不起。 
  母亲摇头,说,我不是嫌你这里。我和你爸说好了,以后身体好了,你的房子大了,我们来住久一点。陪你。 
  父亲说,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别人的老婆呢? 
  游兵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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