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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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兵在厨房里修菜罩子,他希望在老婆起来之前修好。
游兵的父母从外地来了,母亲一来就把菜罩子给弄坏了。她总是抢着做家务,见缝插针地抢,差错因此增多。
那个菜罩子看上去很简单,就像把开合的无柄洋伞。平时看见老婆,揪着伞尖,一拉一压,收放自如。母亲不知道怎么操作的,菜罩子竟收成了合不拢的冻鸡爪,合也不是张也不是。母亲已经是第二次操作失败了。
第一次是母亲刚来的第一天。当时,母亲就很难堪。父亲在旁边像向主人献殷勤一样,强烈指责妻子:不会弄的东西,别想当然乱来。这不是你自己家!母亲讷讷,手里还想努力。可是那个冻鸡爪就是筋骨僵硬。游兵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看看。游兵接过,看那白色蓝色的蕾丝网里面,有个无名指大小的白色塑料芯子歪了,显然是这个关键导致了菜罩子合不拢。可是,游兵颠来倒去摆弄了半天,那塑料芯子不动,菜罩子就是张合不得,死了一样。
游兵暗自惭愧。游兵是个一向被老婆伺候的男人。生活上。老婆照顾自己实在太多太周到了。就说菜罩子,游兵一餐一餐在饭桌上上下,竟从来没动手开合过它一次。依稀记得老婆有抱怨过:吃完你就不能顺手罩上它吗?
游兵用劲掰,死劲拽,菜罩子都扯得变形了。母亲小心说,别把伞骨掰断了。
那时,老婆没有声音地从卫生间出来,一把夺过游兵手里的菜罩子,只听得喀啪两声,菜罩子就紧紧收好了,再一揪,伞腾地张开了。老婆什么也没有说,啪地一按,收了菜罩子,就离开了厨房。
餐桌边剩下游家三人。游兵的父母像孩子一样看着游兵,他们羞惭局促的目光令游兵难受。游兵说,没事,家里的事,她比我懂……
母亲说,你也该学会体贴人了,家里的事互相帮忙做……
父亲说,是啊,孩子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家里也没什么事,不要总累着她忙里忙外……
父母的声量很高,游兵知道,这些话是说给他老婆听的。
父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次,不是游兵坚持,母亲不会过来治疗结肠息肉。一说要在儿子媳妇家住四十天,他们就畏缩了。游兵打听到这个针灸专家非常有名,说国内外都有病人慕名而来。他还说,支玲也说来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父母在电话那边听了,在揣测“不试怎么知道”一句是儿子加上去的意思,还是媳妇支玲的原话。如果前后句都是支玲说的,那么,媳妇看来是有些真心的邀请;如果后半句是儿子加的,那就说明,媳妇可能只是客气敷衍的话。
他们惴惴不安,担心给儿子媳妇添麻烦,担心自己不受欢迎。
现在,也就是父母来的第三天,这一大早的,母亲又把菜罩子使用坏了。支玲还没起床。游兵上洗手间,就被母亲悄悄叫住了,母亲表情很局促:我们真是老了,又弄不好了……
父亲低声呵斥,是你弄坏的!不是我们……
游兵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到小区下面走走吧,早晨空气好。
可是,直到老婆睡眼惺忪地起床,游兵还在餐桌上摆弄菜罩子。一头细汗,加一嘴没刷牙的口臭,还有说不清道不出的闷火。他觉得这个菜罩子的设计有问题。
支玲在马桶上哗啦哗啦地大声说,你告诉马老师、游老师,菜罩子再这么乱整,修好也白搭!
游兵苦起眉头。
支玲又说,伞骨总弄歪,四边就不平整了,不平整,蟑螂随便都爬进去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游兵想把菜罩子摔地上:大不了再买一个!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至少父母在这的这一个月,他要小小心心地看老婆的脸色行事了。
二
可乐鸡块。原料:鸡腿四只,生姜两片。配料:酱油、盐、柠檬片少许,可乐若干。
做法:鸡腿切块,用姜片炝锅,后下鸡块、酱油、可乐及少许盐,调好味。大火烧开可乐后改小火焖,待鸡腿酥烂后即可装盆。
备注:这道鸡菜甜香适口,没有勾芡却有黏腻的浓汁儿,即便没有调料的鸡肉部分也在浓稠的汤汁浸润下有滋有味,很适合小朋友吃。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游兵问大家,少许是多少?
办公室老蔡说,就是一点点嘛。
张姐说,不是一点点,是刚好……差不多……按比例,有一点点的意思,但肯定不是一点点啦。
司机小严说,我看到电视上,说少许的时候,厨师都是用碗大的铁勺子,舀一勺子边那么多。那才叫少许。
游兵说,那么,酱油的少许,具体是多少?
办公室里至少有两个人同时回答:
一调羹。
两汤匙吧!
还有一个慢一点的声音说,颜色变黑就够了。
游兵就闭了嘴。一方面,他看得出大家想下班了,一方面,他感到问也是白问,他并没有比发问前明白得更多一点,而且,即使酱油的少许弄明白,盐呢?柠檬片呢?这些少许,也都是令人疑惑的问题。一撮?一小勺?半片?一半?一片半?
少许到底是多少呢?
在收拾办公桌的张姐说,你家里不是有个能干的老婆吗?是不是父母来了,想亲自露一手?
游兵说,小丫头晚上回来,固定要吃“可乐鸡块”。老婆最近旅行团多,没空回来,给我写了菜谱。
对呀,她就是大厨呀,“少许”你问她不就简单啦!
张姐出门的时候,和奔进来的老蔡撞个满怀,老蔡都没空和她说道歉。老蔡说,游主任!杨副总的江西老婆来了!还带一个孩子,在外面哭闹!
游兵一时不明白,张姐说,那带去找杨副总啊!
老蔡不知所措地摇头,似乎要和游兵单独谈。这个游兵懂了,示意张姐先走。张姐知趣,一笑,走了。
老蔡这才说,你不知道,接待台说,昨天傍晚那母子就下了火车,突然来的,直接到了公司,进了杨副办公室,好像吵架了,杨副就把母子俩带走了。刚才母子俩又来了,说,杨副昨晚把他们带下楼,转了两个街角就跑掉了。他们母子找了半夜,最后只好在火车站一个小旅馆住下。现在,那女人在骂,杨副是陈世美。我怕影响不好,把她领进接待室了。你看怎么办?
杨副呢?
早上根本没见人。业务处说,几个文件都没法签,龙总要后天回来。怎办?
游兵打杨副手机。通了,没想到杨副焦躁万分,说,妈的,突然就来!搞突然袭击,不管她!你就说我出差了,要一个月!替我给她三百块,让她赶紧回去!回老家!下午就走!
你昨天怎么中途丢了她们呢?
她非要去我住的地方,这么突然!你说,甄娜往哪里躲?
孩子会不会……
顾不上了!只能让她走。你快替我打发了!越快越好!
接待室墨绿色的地毯上,东一只西一只,是孩子的脏拖鞋,再里面,扔着一个陈旧的牛仔包,也许是当年杨副上大学用的便宜时髦货,现在看起来,又旧又脏,还有点笨拙可笑。孩子大约六七岁,正光着脏脚丫子单脚跳,他对这么干净的地毯发生了兴趣,可是,他的脸上还有眼泪和鼻涕的痕迹。而他的母亲,站在窗前,恨恨地哭泣。女人黑而矮胖,看上去很结实,染着猩红色的头发,却干巴巴、乱糟糟的,好像,刚刚和人扯了一场架。因为哭泣,女人的胖脸更加肿大,看上去的确不好看。
老蔡说,这是我们游主任。
女人说,叫良山来!我是他老婆啊!这是他儿子,他亲儿子啊!
游兵说,嫂子,杨总临时出差了,唔……要一个多月。下次你来,先打个电话……
女人呜呜地又哭骂起来,骗人!骗人!他的心怎么这么狠啊,他是陈世美!
光脚丫的男孩子安静了很久,轻声说,爸爸叫杨良山,不叫陈世美……
红头发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小家伙脸上,孩子顿时满眼是泪,忽然嘴一咧,哇地大哭起来。女人索性扑上去扭打孩子,孩子钻进圆桌下嚎,女人把椅子放倒,往桌下捅。
老蔡把女人拉了起来。
游兵和杨副总的妻子,恳谈了一个中午。期间,他让人给他们母子买来两盒肉丝炒面,小男孩因为狼吞虎咽,动作过快,一不小心把饭盒打翻,油汪汪的面,毁掉了公司新铺的墨绿地毯。母亲挥起筷子,像打击扬琴一样,准确暴击了已经吓哭的小家伙的手指头,弄得接待室又是哭声嚎声一阵。
终于,杨副的妻子,接过了游兵递上的三百元,提起牛仔包,让孩子穿上拖鞋,跟老蔡叫来的一个临时工司机走了。去火车站。
三
游兵父母都熟悉支玲。支玲原来一直叫游兵父亲游老师。游老师就是游兵和支玲的高中数学老师,当时支玲很怕他。支玲数学不好,家里很穷,哥哥还判过刑,所以,游老师夫妇坚决反对儿子和支玲恋爱。支玲狂追游兵,遭到了游老师夫妇“以学业为重”的严厉批评狙击。后来游兵考上大学,支玲不过成了亲戚的餐馆打杂小内务。游兵母亲说,我们没有门第观念,可是我们游兵就是再不济,也是仪表出众,至少要找个看得过去的吧。言下之意,自然是指支玲相貌也差。支玲是比较黑,单眼皮的眼睛,还有两只薄薄的大招风耳。
但游兵坚持要娶支玲。
游老师夫妇没办法,谈判僵持了几轮,父母妥协。只当鲜花娶了牛粪,最终还是给了儿子媳妇白头偕老的祝福。小两口远离家乡,到了特区自己打拚事业生活,什么都不要游老师夫妇关照。结果一家三口,倒也生机勃勃。一年见个一面两面,大家都变得格外热情客气。日渐老迈的游老师夫妇对支玲越来越好,越来越殷勤。每次回家,洗碗扫地什么活都不让支玲碰。支玲也会淡淡地说,我来我来啦。母亲几乎要勃然大怒,简直要打一架,就是不让支玲干。有时游兵看不过去,说,妈,我们家都是支玲做,她快得很。母亲就说,难得回来,回来就让她休息休息!走走走,你们去看电视!
一年一年下来,游兵感到,父母在支玲面前,也越来越小心翼翼,简直连自尊都受到影响。母亲的大肠息肉很严重,一度被误为大肠癌,确诊后,家人都以为母亲失而复得,高兴得很。打听到游兵这里有个祖传中医世家,针灸消退大肠息肉有奇效,所以,游兵和妹妹都极力动员母亲来治疗三四个疗程。游兵支玲虽然只有两房两厅,但孩子寄宿,周末才回来一次,所以,多两个老人还是挺方便。可是,父母都很退缩。直到游兵说,支玲也说来试试,他们才松了口。
父母真的被劝来了,而且要住一个多月,游兵心里也不是很踏实轻松。过去的日子里,支玲经常在背后嘲笑鲜花与牛粪的婚事,自嘲自己是早恋典型,在背后从来不叫爸爸妈妈或你爸你妈,而是伤痛性地叫游老师马老师(游兵母亲曾是幼教)。当时母亲被误判为大肠癌时,游兵赶了回去。支玲因为在“客家红菇鸡”当后锅大厨,忙而没有请假。
后来确诊是息肉,母亲精神状况立刻好起来。只是依然吃什么拉什么,或者便秘,出血,人很干瘦,体质日差。游兵打听到有那么个神医,就想要父母来治。支玲不以为然。因为针灸是隔天进行的,一个疗程要十天,自然要长住一阵。游兵问支玲,他们来了,睡嘉怡房间;周末嘉怡回来,跟你睡,我睡客厅好不好。支玲说,嘉怡不喜欢别人睡她的床。游兵说,自己的爷爷奶奶又不是外人。支玲说,一个多月可不是短时间,她会干吗?反正这事我不管。
支玲不管这事,这事就拖了下来。反正父母那边也一直退缩,有时电话里游兵说,你们来吧。他就知道,父母必定说,再说吧,我们这里先吃吃中药调理吧。
直到前一阵子,支玲弟弟要买房,向他们借走了三万元。支玲管家,她是先斩后奏把钱汇出了再告诉游兵。游兵很生气,说,去年你哥孩子上大学借一万,你妈妈装修借一万,可都没有还哪,现在你弟又借三万,我妈住院我们才给了三千!
支玲说,我也不高兴借,但他们也实在没办法。再说,有借有还,你急什么?那五万块永远是我们的。马老师那三千是我们的心意,不用还的。
三万可不是三千,你至少要跟我说一声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是小气鬼,说不说你都不会反对。就像你妈要来治病,我从来也不反对。
那我叫我父母来?
她真相信那个“神医”,就来试试嘛。
支玲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了这句话。游兵就把这样的一句话,当关键词,一上班就打电话回家,催促父母来治疗。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