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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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李监狱长随声附和——他还能说什么呢?
吃完了饭,两人握别。彭大为说要去他的岳父家里商量点事,李监狱长便独自往回走。走了半天,他发现自己走错了街道,想回头走,又没有勇气,就只好绕路回家了。
他走得不快,却走出一身粘汗。
11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时令已至深秋。城市的颜色变得晦暗和凝重,这不仅是因为行人们穿上了深色的秋装,更因为前几天一阵猛烈的沙尘暴席卷了这座城市,使它的一切建筑和街道铺上了厚厚的灰尘。
张决在监狱里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他所感受到的监狱,如今倒似乎变得亮丽。这两个月来,他的心情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精神变得十分抖擞,这源于他不再一味抱怨,他的身体也显得格外结实,这源于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体力劳动。他现在,每个月的计分考核都达到了满分一百,这在全监狱的犯人当中是没有几个的。他有时候再三品味静玉探监时跟他说的那些话,比如: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不幸和痛苦,尽管那些不幸和痛苦,本不应属于他。有的人失去父母,有的人失去儿女,有的人千金散尽,有的人官运阻绝……也有的人冤狱横至。它们彼此都是公平和有联系的,你暂时把它看作命。”
“我打听了,只要你好好干,按法律规定,最低可以减刑到总刑期的一半,也就是七年半。已经过去三年半,还剩四年。我等你。”
这些话无时不在安慰和温暖着张决的心。一个濒于冻僵的人,你突然送给他一盆炽烈的火,只会更加促使他机能和生命的丧失,而如果你给他一盆温吞的水,却会帮他找到生理的感觉和恢复生命的动力。张决知道,上述的话不代表真理,然而它代表着静玉说的,那么它就是真理。
下午,监狱临下班前,几天来张决经过再三请示,现在终于被允许去见李庭风监狱长。他用冷水洗了两次脸,他觉得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在李监狱长的办公室,张决以一个标准的犯人——据说那也是以标准的军人姿势来要求——双手抚膝,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李监狱长,我想问的无非就是,我的最后一次申诉下落如何?”
“你的第七次申诉,”李监狱长咳了一声,“被驳回了。”
“那——我的《提请减刑报告》目前怎样?”
“张决,你懂法吗?”
“我懂。”
“我问你,犯人减刑的前提是什么?”
“认罪服法,确有悔改。这是《刑事诉讼法》第221条第2款和《刑法》第789条规定的。”
“很好。”李监狱长点了一下头,“我问你,你两次越狱,这是证明悔改吗?你七次申诉,能说是认罪服法吗?”
张决顿时哑口无言。
“回去,好好劳动,全心改造。这两个月的劳动津贴,我给你按最高标准发放!”
12
“沥青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天然沥青,储藏在地下,形成矿层或在地壳表面堆积;一种是石油沥青,是原油蒸馏后的残渣……”
这是在上技术课。第四监区第一楼的六十多名犯人坐在教室里,认真听取监外的兼职教员讲解沥青的产生和应用。
“还有一种是煤焦沥青,是炼焦的副产品,即焦油蒸馏后残留在蒸釜中的黑色物质,它与精制焦油只是物理性质区分,没有明显界限。不过,上述三种沥青一般都有共同特点,它们含有苯、蒽、萘等,这些物质有毒,加热时会散发特殊的难闻气味……”
“哇——”张决感觉内心一搅,眼前发黑,终于不可扼制地呕吐在课桌下面。
13
张决决定实施第三次越狱。
对他来讲,在监狱里哪怕再多呆一分钟,都是对他生命的最大侮辱。他从小到大,被人打过,被人骗过,被人骂过,惟独没有被莫须有地限制过生命的自由。现在来看,原来这才是最可贵的。
两个月来,监狱几乎没有出过外役,在王铁副监狱长的几次反对下,将来的外役恐怕也会大大减少。与此同时,王铁副监狱长加大了狱内企业与社会的横向合作,请相关专家和技术人员到狱内培训犯人,树立骨干,又费尽心力向上级监狱管理局争取了一笔资金,更换和改善了一些生产设备,同时提高了犯人的劳务报酬。对于张决,王铁副监狱长其实一直没有掉以轻心。所谓没有掉以轻心,当然并不仅仅指防止再逃,而是他一直对张决怀有感触和同情,准备找适当机会,向有关方面做详细的调研和汇报,争取彻查缘由。
张决不知道这些。张决只是在想,两个月来没有外役,真是害煞了他。不过话说回来,像张决这样的累犯,已经被作为重点监管人员对待,也就是说,即便有外役的机会,也不会点到他的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要越狱,只有在狱内多想办法。
张决为此苦苦思索了三天。
下午,第四监区六十多名囚犯在汽车配件厂的车间做工。十几排流水线上,分布着众多身穿同机器颜色一样灰暗的囚服的犯人。车床的声音巨大地轰鸣着。厂房上空的换风机管道密密麻麻排列着,像人的肠子一样,却依然减轻不了车间内的闷热。张决一口气忙碌了近两个小时。看看无人注意他,他就来到车间一角的水池边涮毛巾。那里紧邻汽车排气管生产的切水和冷却处理台,在旁边杂乱的工具箱里面,堆放着一纸包崭新的钢锯条。
张决注意它很久了。
张决佯装弯腰擦脸,快速地抽出两根锯条塞到袖管里,等到他若无其事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对面的厕所门不知什么时候洞开着,“老蔫”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张决感觉心“咚”的一跳。锯条对于囚犯来说,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仅仅凭此,张决很可能真的一辈子就完了。反过来说,能够举报此类事件的人,马上会被考核加分,甚至立功受奖。
张决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还没体验过越狱被当场抓住的滋味,如果有,大约现在就是。
“老蔫”的目光越过张决的头顶,沉默而坚定地看着远处。他和他擦身而过。
“张决!”车间的管事犯人走过来喊他,“快下工了,马上做计件统计,就差你了。”
即便是将锯条放回原处也来不及了。张决慢慢地回到他的机床边。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决不巧正和“老蔫”坐在一起。那是靠近剩菜垃圾桶的一个角落,谁也不愿去。饭是据说去年发洪水被浸得发了霉的大米,两只窝窝头,菜是一个水煮加盐土豆,一碟腌黄瓜。
两个人不说话。张决吃第二只窝窝头时,一个丝状的东西扯在他的嘴里和窝窝头之间。他把窝窝头掰开来看。
“没有人留这么长的头发!”张决把丝状物捏在半空中盯着,“这里是犯人食堂!”
“那不是头发,”“老蔫”的脸阴郁得像被卤过的萝卜皮一样,“那只可能是男人的阴毛。”
每个囚犯的饭是定量的。如果不把它吃完,那就意味着挨饿。张决想了想,把剩下的窝窝头吃掉。
“老蔫”似乎得意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会举报我。”张决压低声音说。
“老蔫”的碗停在下巴处,他瞪着张决,“我心里已经很痛苦了,你竟然还在取笑我。”
“谢谢你。”张决说。
一个犯人走过来,向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痰。两个人不说话。等到那犯人离去,“老蔫”说:“我觉得你不应关在这里,而是精神病院。”
“为什么?”
“你绝对有精神病,”“老蔫”一动不动地说,“无数的人羡慕你,也恨你,你让一切想要越狱却无法得手的人发疯。”
张决看了看身后,没有人注意他们。
“这次不了。”张决说。
“老蔫”不说话。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张决问,“你可以当时就举报的。”
“实话说,你对我没什么意义。”“老蔫”专心致志 地吃他的土豆,“两年徒刑,我已经度过一半了。我就是每月加一万分,也不可能再减刑。”
张决笑了一下。
“你也许应该抓紧时间,这一阵子戴监区长的手气好极了。”
“我明白。”张决说,“我知道他值班的时候总找人陪他打麻将。”
“老蔫”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出去,逢你过生日,无论我在哪里,我都打电话给你讲一个你爱听的笑话。”
“不,”“老蔫”摇摇头,“笑话只能当面讲。你得给我当面讲。当然现在我们说的不是。”
“现在不是。”张决想了想,说。
14
刚刚进到走廊,张决就听见监舍里传来剧烈的扭打声和粗野的叱骂声,中间夹杂着一个人的呻吟。
张决走进去,看见“老K”正一手拽住马二刚一只膀子,另一手打向马二刚的脖子,马二刚的嘴角已经淌出了血丝。
“干什么你?”张决插在两人中间,用力扳开“老K”的胳膊。
“妈的,这小子是监狱的耳目,上次老子开玩笑说我是无期徒刑,最应该越狱,第二天就被管教找去骂了一通。这次我捡到五块钱没有交公,又被上头扣了两分。全是这王八犊子告的密!”
“不是我!”马二刚立刻反驳。
“妈的你还嘴硬,”“老K”抡起胳膊又要打,“只有你有机会整天在外边转,你跟管教最亲近。”
张决架住“老K”的胳膊,将他用力向床边推,“老K”一拧身,指着张决骂:“我看你也不像个好东西!你想找死是吧?”
还没等张决说什么,“老K”一拳打过来,张决的左面颊立刻重重地撞在墙上。
“你们干什么?!”戴监区长和另一名管教听到吵闹声后赶了过来,两个人手里都提着警棍。
“没什么,没什么,”“老K”立刻满脸堆笑,“这俩小子比摔跤看谁力气大,让我给拉开了。嘿嘿,体育锻炼么,闲着难受。”
戴监区长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张决站在那里并不说话。旁边的管教说:“以后不许在监舍内做任何活动,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K”甩了甩膀子,“要活动也要到外面去。”
晚上上文化课,张决没有去。按上级有关规定,囚犯除了技术课,文化课凡是达到大专学历以上的,可以不参加学习。张决是大专毕业,自然可以免除坐冷板凳。但他白天已跟监狱教育科请求并得到同意,借到一台录音机和一摞英语磁带,在监舍内自学英语。
“Hs is fond of music,”(他喜欢音乐)
“He is fond of music!”
“She agreed with me,”(她同意我的看法)
“She agreed with me!”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世界上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窗外的一切都仿佛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张决开大了录音机音量,就在那不绝于耳的朗读和英语歌曲中,张决抽出锯条,飞快地锯那窗户上的铁栏杆。
仅仅听完一盘磁带的工夫,张决已将一根铁栏杆差不多锯断了。他只保留一点细微的连接处,使它并不断掉,锯出的空隙用牙膏掺灰土给抹住。现在看来,这是一扇完整的铁窗,然而它形同虚设,它只待了解它的人瞅准机会轻轻启用。
同监舍的犯人们上完课回来,张决正在收拾他的磁带。“老蔫”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些东西一眼,问:“里面讲笑话吗?”
“不,是英语对话。”
“你学英语?”
张决笑着点了点头。
“老蔫”不再说什么。临要打水洗脚的时候,“老蔫”突然问了一句:一中国’怎么说?”
“China,”张决说。
“差哪儿?”“老蔫”拙笨地念了一句,“这是英国人规定的发音吗?”
“我想是吧。”
“差哪儿?”“老蔫”是个铁杆中国国球迷,“不,中国,哪儿也不差!”
15
桔梗是一种主产于东北山区的草本植物,主要用于中药。它具有祛痰、镇咳、消炎、降血压等作用,每年秋末收割。它的别名有包袱花、四叶菜、土人参等,朝鲜人也称它“道拉基”,做酱菜食用。过去有一首朝鲜民歌《桔梗谣》在中国颇为流行,唱的就是它。
桔梗采收后,需要及时刮皮、晒干、打捆,这些工序,繁琐而辛苦。这一年的深秋,外地一家制药厂以来料加工的形式,与监狱签订合同,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