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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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显功力的可见于写杜慎卿。杜慎卿的虚伪表现在多方面,而刻画得最入骨
的是写他纳妾。他托媒婆沈大脚“南京城走了大半个”,终于找到了一个“十
七岁”的标致姑娘,但当季苇萧向他“恭喜纳宠”时,他却故作高论:“先
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听了这
个风流公子的大言有点迷惑不解,问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
怎反如此说?”杜慎卿却更一本正经地说:“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
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
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如此说来,他是世界上
最不近女色而最干净高尚的人了。然而,正如齐省堂本夹批所指出的:“你
又要纳宠做什么?”真是写出了杜慎卿的一片假气。不仅如此,这位风流才
子甚至还着魔于追逐“男美”,结果演出了一出误找黑胖道士的闹剧。从中
可见,《金瓶梅》里那种通过揭示人物言与行的矛盾来达到讥刺目的的手法,
确实被《儒林外史》成功地继承,而且后者运用得更加普遍,更加淋漓痛快。
最后,我们再看在景与人相形的笔法上,《儒林外史》也明显地留下了
学习《金瓶梅》的痕迹。例如,《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写王招宣府,是讽刺
林太太的极好笔墨,这是通过初进王家的西门庆的眼睛来写的。西门庆在文
嫂的带领下,由后门而入,穿过夹道,转过群房,曲曲折折地到了林太太住
的正房。再过了一道便门,才进了后堂。这时,小说写道:
。。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
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迎门硃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
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是多么堂皇、正气的环境啊!这里的“节义”、“节操”是何等的显眼。
然而,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女主人不一会就在这“节义堂”的背后演出了比
妓女还不如的丑剧。如此环境,对如此人物作了极大的讽刺。吴敬梓十分欣
赏这一手法,在《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如法炮制,写万雪斋家的布置,
辛辣地嘲笑了这个盐商。这是通过初进万家的牛浦郎的眼睛来写的。牛浦郎
在牛玉圃的带领下,由大门入,进门楼,过天井,到了厅上。这时,《儒林
外史》写道:
。。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
旁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
这是多么清雅脱俗的环境啊!这里似乎是一个书香门第。然而,生活在这一
环境中的主人竟是一个“小司客”出身的最俗不过的大盐商,也是巧妙地借
景来刺人。
讽刺,作为一种文学手段,本来就有别于直接的谩骂和尖锐的抨击,而
是“主文而谲谏”(《诗大序》),用一种比较含蓄、形象的笔法来加以嘲
讽和讥刺,“若针之通结”(《文心雕龙·书记》),顿使人感到可笑,可
鄙,甚至可恶来。为了加强艺术效果,时而把否定的现象加以集中或夸张,
也是必要的,但那种主要依赖于主观的叙述、过分的丑化,实在不能算是讽
刺的正宗,要算的话,也只能算是低级阶段的表现。代表了明代讽刺水平的
《金瓶梅》虽然已经相当注意以客观冷静的态度,用种种“两面相形”法来
加以讽刺,但还不脱主观、直率、夸张,甚至近乎谩骂的方法。《儒林外史》
明显地学习了《金瓶梅》讽刺经验,进一步去浅露而重婉曲,变谐俗而尚文
雅,使我国的讽刺艺术又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三)
《儒林外史》对于《金瓶梅》的继承和发展,还比较明显地反映在人物
刻画上。在我国古代小说中,多数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善恶分明的,读者一
看,就知其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而且往往如脂砚斋说的“恶则无往不恶,
美则无一不美”,好人好到底,坏人坏到底,不注意挖掘符合人物心理和性
格逻辑发展的复杂性。但事实上,真正的人是十分复杂的,诚如高尔基说的:
“人是杂色的,没有纯粹黑色的,也没有纯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渗合着好
的和坏的东西——这一点应该认识和懂得。”作家要把人写活,就必须把人
放在具体的时代和社会中,按其性格逻辑,写出他的性格的“杂色”来。《三
国志通俗演义》似乎也接触到这一点,写诸葛亮既突出其仁智的一面,又写
其近诈的一面,特别是对待刘封、魏延,实在是用了一套阴谋诡计,难怪李
卓吾评本的评语大骂诸葛亮是“贼”,是“真狗彘也,真奴才也,真千万世
之罪人也”。但是这些“杂色”相拌是十分勉强的,不和谐的,甚至是给人
性格矛盾的印象,难怪后来毛纶、毛宗岗父子将此“杂色”彻底涂抹干净,
使诸葛亮的性格重新完美化而同时更加单一化。《水浒传》中的时迁,《西
游记》中的猪八戒等比起《三国志通俗演义》来,在刻画人物性格的两重性、
复杂性等方面可以说进了一步。但就整体而言,这两部书并不着重刻画人情,
故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描写并不十分充分,特别是如何合情合理地刻画反面
角色的品质、感情等方面还是显得裹足难前的。这是因为在中国强大的传统
的社会政治观念束缚下,写好人有缺点,特别是写生理上、气质上的弱点还
是比较容易下手的,而要写坏人的人心品质、真情实感并不都坏,就往往难
以落笔。这关键是作家还并没有把人真正当作人来刻画,而是把人当作某种
社会政治的符号来描写的。《金瓶梅》则开始比较注意真正去写人,从而有
力地突破了那种“恶则无往不恶”的浅薄框框,努力去揭示深藏在反面人物
本质特征里的相互矛盾的性和情,对我国小说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在这
部书里,悭吝、狠毒的西门庆会“仗义疏财,救人贫困”,对李瓶儿最后又
那样情意绵绵。李瓶儿对待花子虚、蒋竹山是那样凶悍、毒辣,而做西门庆
的第六妾时变得这等善良、懦弱。此外如潘金莲、庞春梅等“恶”的典型都
并不全恶。他们的性格是复杂的,而这种复杂又不是人性和兽性的简单相加,
也不是某些相反因素的偶然拼凑,而是其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完全是在人
情物理之中。至于像宋惠莲这样的人,就很难下一个结论说她是正面人物还
是反面人物了。她浮薄淫荡,不太正经,廉价地失身于主人,但似乎又出于
无奈;她一心想攀附高枝,但最后用一死来拒绝一切物质上的利诱以追求精
神上的安慰;她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处处瞒着他,但又时时顾怜着他。她
内心充满着矛盾,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物,但又是一个鲜龙活跳非常真实的
人物。在一部书中,着意刻画了好几个“恶不全恶”、妍媸并存的人物形象,
无疑预示着一种倾向,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因此,《金瓶梅》的出现标志人
物形象的刻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暴露型的世情小说,它在刻画人物时就是大大地
发展了《金瓶梅》的这种“善恶妍媸并见于一人”的艺术手法。在这部小说
中,虽然也写了如王冕这样的绝对好人和严贡生那样的标准恶棍,但多数人
物是难以用一般的善恶观念来划一界线,区分谁是正面人物谁是反面角色。
他们往往是善与恶、妍与媸并见于一身,交织在一起,前后又有发展和变化。
例如周进和范进,都是热衷于科举功名的可怜虫,一个在贡院里感到几十年
的梦想难以实现,哀从中来,头撞号板,昏厥于地;一个中举后觉得几十年
的追求突然到手,喜出望外,顿迷心窍,发狂失态;作者都予以辛辣的嘲笑,
无情的鞭挞。但是他们都为人老实,在未曾中举前受尽了千般羞辱,万种辛
酸,实在也令人同情。在中举当官后有时表现得昏昏然,但也没有到“欲打,
欲骂,欲杀,欲割”的地步。再如马二先生也是个八股功名的狂热信徒。二
十多年的努力,尽管他科场不利,但钻研八股、宣传八股的热情丝毫未减,
他坚信:“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到本朝文章取士,这
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心灵上的僵化枯
槁,使他行为迂拙古板,酸腐可笑。然而在他性行中也有极高贵的一面。他
破产救友,奖掖后进,都表现了难得的古道热肠。他也不是一个用“善”或
者“恶”能概括了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儒林外史》中所占比重极大。就是
一类“正面人物”,作者也常常写他们的缺点和弱点。这正如卧本回评所指
出的:“衡山之迂,少卿之狂,皆如玉之有瑕。美玉以无瑕为贵,而有瑕正
见其为真玉。”总之,《儒林外史》所描写的人物,一般都不是脸谱化、简
单化的。他们往往是瑕瑜互见,善恶并存,犹如生活中一个真实、完整的人
一样,自有其性格的复杂性、丰富性。作者能出以公心,客观描绘,该讥刺
处,则尽力鞭挞,直取心肝;该同情处,也笔笔周到,曲尽其致。因而多数
人物能给人以一种厌恶和惋惜,鄙弃与怜悯相混合的感情,它使人感到真实,
使人进一步憎恶产生这些形象的环境和社会。因此,从刻画人物“瑕瑜互见”
这一点来看,《儒林外史》不论从所写的人物的“量”和结合的“质”上,
都大大发展了《金瓶梅》。从量来说,它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全书中几
乎所有人物都已成为块块“真玉”;从质而言,它的结合已经相当成熟,再
也没有给人以性格矛盾的感觉。这无疑标志着我国文学的写人艺术又达到了
一个新的水平。
《儒林外史》写人不同于《金瓶梅》,还表现在注意刻画一些“豪杰”、
“真儒”等理想人物上。《金瓶梅》作为一部暴露小说,全力刻画社会的邪
恶和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在整部书中几乎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正面人物,也
很少透露出一些正义的火花。它使人感到这个世界已经腐烂透顶,没有存在
的必要和可能了。但是世界应该是怎样的?怎样去寻求理想的境界?《金瓶
梅》的作者没有直接告诉我们。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认为作者没有理想的
追求,也不能因此而否认这部作品的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但不写理想,确
实使人感到沉闷,不能鼓舞人们的进取精神,不大符合民族传统的审美习惯。
吴敬梓有鉴于此,在一部暴露型世情小说中写了一系列歌颂的正面人物,如
楔子中的王冕,尾声中的市井四奇人,乃至正文中间的杜少卿、虞育德等。
他们都轻视功名富贵,为人清廉高洁,其中有的主张用儒家的礼乐兵农来挽
救社会;有的表现了敢于突破封建礼教和程朱理学的“异端”精神;有的显
示了新的社会力量正在崛起,都这样或那样地体现了作者的理想和追求,在
黑暗王国中露出了一些光明。当然,这些理想和光明,都带着旧营垒投下的
痕迹,往往显得模糊不清甚至不合时宜,但不管怎样,它能发人深思,引人
奋发。它不但告诉人们现存的社会是腐朽的,而且也告诉人们在腐朽的社会
中还是有美好的事物,还是有光明的前途,只不过光明的未来还需要人们去
不倦地探索和执着地追求。这不能不说也是《儒林外史》发展了《金瓶梅》
的地方。
《儒林外史》继承和发展《金瓶梅》的地方还可以找到其他一些方面,
例如悲剧性和喜剧性相结合,也比较明显。《金瓶梅》“是一部哀书”,是
一部暴露性的社会悲剧,但它又充满着喜剧气氛。不过,《金瓶梅》的悲中
带喜往往是通过安排一些喜剧性的人物插科打诨所达到的,这种悲和喜的结
合是外在的。《儒林外史》悲和喜的结合往往是内在的,达到了浑然一统的
境地。例如周进头撞号板,范进中举发疯,严监生为两茎灯草而不肯断气,
王玉辉闻女儿自尽时仰天大笑道“死的好”,都是近乎滑稽的人间喜剧,但
同时即带来浓郁的悲剧色彩,不能不令人为他们人性的毁灭而嘘唏不已。他
们的悲和喜是融为一体,互为补充,很难分割的。至于文学语言的口语化、
个性化,以及向规范化的发展,《儒林外史》与《金瓶梅》之间的关系也十
分密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