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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林家次女-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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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分钱买一本《 苏黄尺牍》 ,三分钱买一本《 李笠翁曲话》 ,七分钱买一本《 桃花扇》 ,两毛半买一部《 红楼
梦》 ,四分钱买一本《 莫泊桑小说集》 ,三分钱买一本《 安徒生童话》 ,九分钱买一本《 粉妆楼》 ,一毛钱买一本
《 孟丽君》 ,两毛钱买一部《 经史百家什抄》 ,四毛半买一部《 十八家诗抄》。

    〃 我花了三块钱买的书就够一个人自修国文两年了,如果花五块钱,岂不是有个当完备的国文自修丛书了吗?
〃 我当时应该有预感,〃 自修〃 将是我受教育的座右铭。祖父年轻时挑糖果、豆仔酥在偏僻的乡下四处叫卖,是凭
自修国文才能入基督教会神学院的。这给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在教会学校读到大学,要等到他三十岁在北大
教英文时才觉悟他对中国文、史、哲各科的知识还不如他对西方同类学科的了解,由而发奋自修,才有今日的造诣。

    我看看那一大堆书,难免感到敬畏。他笑说,读书人每为「苦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
他又说,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学问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来。他在各方面培养我们的兴趣。他集有一百张
唱片,有时,他叫我们关门关灯,躺在地上静听弦乐四重奏,他说这种音乐要在黑暗里听才能充分欣赏。我却最爱
听斯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百听不厌。我们也唱中国流行曲,如《 妹妹,我爱你!》

    妹妹,我爱你,我爱你的眼睛,明明亮,好象太阳一样明亮,小小的太阳明明亮,妹妹,我爱你,我的心窝里
只有你,妹妹,我爱你!

    还有<叫我如何不想她>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加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麽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边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刘半农作歌词,赵元任作曲的。赵元任和爸爸是好朋友。他们俩都是语言学家。爸爸喜
欢教我们拗口令,英文的如She sells seashells on the seashore。中文的拗口令如赵元任创作的最难的《 施氏食
狮史》 :

    石室诗土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适十狮适市。

    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

    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是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姐姐和我都学弹钢琴,老师是一位姓郁的老小姐。她戴一顶假发,眼睛有点突出,我们在她背後叫她突目金鱼。
据说有一次她坐黄包车经过白渡桥,一阵大风把她的假发吹掉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从此我不能再专心跟她学钢
琴。爸爸说,不要笑她,老小姐最可怜,现在男女谈自由恋爱,不肯让父母亲为他们做媒,所以才有老小姐。从前,
不管一个女人长得怎样,都嫁得出去。

    在周末,我们也时常去看电影,我们看的电影有Doleres del Rio 演的〃Rio Rita〃,Jeanette MacDonald和Nelson 
Eddy合演的〃Rose…Marie〃,和她和Maurice Chevalier 合演的〃LoveParade〃。 这些歌舞剧中的歌,妈妈都会唱,因
为她参加了中西女塾的歌唱团,是女高音,有时歌唱团举行音乐会我们都去听。

    侦探故事的电影,如Myrna Loy 和William Powell合演的Nick and Nora Charles 夫妇的故事我听不懂,但是
给我的印象是:1。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礼服,总要男人替她拉背後的拉链。2。外国男女很喜欢亲嘴。3。外国女人生气
时会掴男人的耳光。这是我没有看见过中国女人做过的事。

    我最喜欢看的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她的电影常在大光明戏院放映,里面有冷气。

    我对一部叫做〃 小上校〃 的电影特别欣赏。秀兰和一个叫做比尔。罗宾逊的黑人手拉手在楼梯上上下下跳踢踏
舞的镜头给我印象很深。小时我夜里做梦,常梦见自己跟著她跳舞,醒来之後,察觉自己在遥远的上海,与她相隔
一个大海,何况人家是大明星,哪里有和她一起跳舞的事,不觉失望、沮丧。唯一接近这个偶像的办法是收集她的
照片。每星期六,十二点放学,校外就有小贩卖电影明星的照片,胡蝶、陈燕燕、王人美、黎明晖等等的照片我都
不要。我只要秀兰邓波儿的照片。有一种是要泡在药水里,照片便会慢慢在白纸上出现。我常买这种,回家後找个
饭碗,加入药水放在地上,蹲著全神贯注地看,不久,秀兰的影子就像魔术般在纸上出现。有时她是穿著军装在向
我行礼,有时她穿著白色貂皮大衣,白袜白鞋,微笑向我招手。我看得眼睛发呆之後,便把照片收在一个铁皮香菸
盒子里,一有机会便拿出来看看,那些照片比什麽都宝贵。

    8。肚皮上有一条蜈蚣

    自从搬到依定盘路,姐姐和我上学是坐黄包车去的。妹妹上的中西女塾幼稚园就在家里附近,由黄妈带她去。
我爱坐黄包车,跑得不快不慢,下雨天把座位前面的篷布拉起,中间有个透明胶布做的小窗子可以向外观看,像在
看电影一样。

    家里的佣人除了黄包车夫水发之外,还有专门照顾妹妹的黄妈,听差阿经,厨子老周和洗烫衣服的娘姨周妈。
早几年,还有从厦门来专门照顾我的「水仔」,後来被妈妈辞掉了。我观察他们,比听人讲故事还有趣。

    矮矮胖胖的黄妈因为和我们睡在楼上,所以非常骄傲,看不起住在厨房後面的其他佣人。她是南京人,她爱对
我们说,她家里本来是有钱的,她十七岁时嫁给一个做官的,廿六岁时丈夫死了,她就到一个教会学校去读书。有
一次她病了,人家劝她吸鸦片,就这样吸上瘾,要等到她看见耶稣才把鸦片戒掉。

    「你真的看见过耶稣?」我不相信。

    「怎麽没有?我在教堂里听见人说吸鸦片的坏处,就决定戒掉。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不起床,喊呀,叫
呀,把被褥都撕破了,快要死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耶稣。他对我说,' 你不要怕,你快要好了。' 果然第二天,
我就能起床,也不再吸鸦片了。」黄妈很得意,因为她看见过耶稣。别人都没看见过呢。后来她改嫁个卖水果的商
人,一同到上海,和商人闹翻之後她只好出来找事做。显然,她在我们家里做老妈子是受委屈的。

    每过几个礼拜,在晚上大家上床以後,黄妈就在厨房里烧一桶热水,提到我们的浴室倒在脚盆里洗脚。她那双
裹过的脚虽然获得解放,但是仍然要用长布条裹著才能走路。她会把裹足布解下,把像粽子一般的双脚伸到热水里
去泡,一面「哎唷!哎唷!」地叫,我就起床跑过去看。

    「二小姐,快去睡觉,没有什麽好看的!」她愁眉苦脸地说。我只好回去床上。泡完了脚,她就开始修剪指甲
和鸡眼,经常修得出血,又「哎唷!哎唷!」地叫。我就又起床跑过去看。

    「二小姐呀!快回去睡觉!」

    「我要看!」我坚持说。「让我看看没有关系嘛!」

    「二小姐呀!你不要磨我啦!我为这双脚受了一辈子的罪!」她带眼泪说,一面挖她的脚皮,和平常她欺侮我
的样子完全两样。

    夏天晚上蒙在蚊帐里很热,她却一定要我在肚子上裹一条汗巾,说肚子不能著凉。我每次为这件事和她争吵。
春天秋天,她也要管我,不许我双脚伸到被窝外面。上厕所,无论大便小便,她只肯给我两方厕只纸,我无论怎麽
求她都不肯多给,她说用东西要节省。洗澡的热水有限,黄妈总要让妹妹先洗,才让姐姐和我洗。我觉得这很不公
道,有时就抢先踏进浴缸,气得黄妈把肥皂抢去,不要我弄脏缸里的水。我说,真没有道理,为什麽妹妹一定要用
乾净的水洗澡而我要洗她的脏水?就像我五岁时看电影坚持要买票一样,我要的不过是公平待遇。

    「二小姐呀,你吃了两碗面,我肚子还是空空的,我没有力气和你吵架!」黄妈叹气叫道。

    「吃面和洗澡水有什麽关系?」我理直气壮地说。幼稚的我不懂事,头脑里只有对与错两个观念。

    有一次黄妈在缝被窝,把被面反面当正面缝,我看见了指出来给她看,她不承认缝错了,我就叫妈妈过来看,
谁料到妈妈一看就说,是缝错了,黄妈只好把被拆开来从头缝起。「二小姐最讨厌,」她喃喃自语,「最爱管闲事!」

    我的确爱管闲事,对什麽都好奇。没事做的时候,我喜欢到厨房去走走看看,如果大师傅在炸肥肉熬猪油,他
会让我吃油渣,沾点白糖非常好吃。那时,谁也没听见过胆固醇,炒菜都用猪油,请客时大师傅还会从外面买来用
肥肉白糖做馅的水晶包子。我最喜欢吃大师傅做的香酥芋泥鸭,那是家里请客时他才做的,但是他总留几块结我吃。
但是大师傅的品德很坏。有一次我们到无锡去玩,关照佣人说要第二天才回来。妹妹没有去,留在家里由黄妈照顾。
但是妈妈一路想念妹妹,於是大人改变初衷,我们当夜回家。谁料到,竟然看见大师傅和洗衣服的娘核姨公然睡在
父母亲的床上!妈妈大发雷霆,赶他们下楼之後叫黄妈换被单。第二天,妈妈要赶走那两个佣人。我天真地问,「
换了被单不就好了吗?危什麽要赶他们走?」爸爸大笑,替大师傅求情——他做的菜实在好吃——保住了他的差事。
后来妈妈设法把大师傅在乡下的老婆弄来了,让她洗衣服。周妈胆子很小,并且有一股狐臭味。大师傅常和她吵架,
有时还用长棍子打她。妈妈说,再打架两人就都得滚蛋,他们才慢慢地不吵了。大师傅晚上出去赌博,输了便偷偷
的克扣买菜的钱,赢了便买一两角钱的针线给周妈,有时也买一两朵花。钱都输光了,他就拿周妈的薪水去赌。於
是周妈托妈妈把她的薪水收起来。大师傅知道之後两人又大吵架,骂出很难听的话。

    「短命鬼!看我不剖破你的肚肠!」大师傅抓起棍子要打她。

    「畜生!」周妈回骂,两人你掀我,我掀你搅成一团。黄妈红著脸,扯开嗓子叫道,「你打死她,我叫巡捕把
你抓起来,用你垫她的棺材底!」

    哗!黄妈真有两下子!她在厨房里用的词令和在妈妈面前用的完全不同。这个见过耶稣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见
过她这麽凶!

    听差阿经是通州人,身材高大,是个老实人。他起初为我们拉黄包车,后来妈妈看他相当靠得住,就升他为听
差。阿经识字,还想学英文,全凭听觉学会几句在接电话时用得著的英语,如〃Wait a minute〃 和 〃Mr。 Lin not 
at home〃(谁需要动词呀?)那时许多东家和外国人有来往的仆人都要会说几句英语。爸爸说,有一次他在公园里
听见一个看外国小孩的老妈子骂那小孩几十次「又登夫」(You damn fool )。显然,那是她听见洋老板骂人时用
的词儿,她用来骂他的儿子,并不知道「又登夫」的意思。

    有一天早上,阿经揩桌子的时候不慎打破一座瓷马,他吓得不得了,把碎片埋在花园里,告诉妈妈是风吹倒的。
妈妈不相信,问碎片在那里?阿经只好承认瓷马是他打破的。我就跟他到花园去看他把打碎的马腿掘出来。我为他
很难为情。那麽大的一个人,还会说出这麽笨的谎话!大人不是个个聪明的,我又发现。

    後来阿经自己的腿出了毛病,患了关节炎。有时在三更半夜我会听见他痛得呻吟,妈妈要给钱叫他去红十字会
医院看病,阿经不肯去。他到庙里去烧香求佛,在床头贴了一张辟邪的符,但是没有用,最後终於去医院看病服药
把病治好了。

    病好了,阿经又坐在厨房後回的板凳上看书。周妈笑他说,「你看什麽书?」就抢他的书不让他看。

    「会看书是好啊!」黄妈以读过书的人的身分说:「难道大家要像你周妈这个笨蛋吗?把书还给他!」

    周妈只好把书还给阿经。不过,黄妈自己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她爱吃辣椒,有自己一罐辣椒酱,每餐必一匙一
匙舀出来拌饭吃。吃多了就肚子痛,泻腹,坐在马桶上「哎唷!哎唷!」地叫,给在外面听见的人笑破肚皮。但是
过两天她好了,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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