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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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创办《文艺复兴》月刊,知道我写了这本小说,就拿去在刊物上连载。小说刚刚刊出了第一部分,赵家璧回到上海,准备出版全书。他和振铎、健吾两位都相熟,既然全书就要刊行,刊物不便继续连载,小说只发表了一次,为这事情我感到对不起《文艺复兴》的读者(事情的经过我后来才知道)。因此决定把下一部小说交给这个刊物。
下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寒夜》,我在一九四四年写了几张稿纸,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我在那间楼梯下的屋子里接下去又写了二三十页。在重庆我并没有家。这中间萧珊去成都两次:第一次我们结婚后她到我老家去看看亲人,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写《寒夜》;第二次在日本政府投降的消息传出不久,一位中国旅行社的朋友帮忙买到一张飞机票让她匆匆地再去成都,为了在老家生孩子有人照料,但是后来因为别的事情(有人说可以弄到长江船上两个铺位,我梦想我们一起回上海,就把她叫回来了。我和她同到船上去看了铺位,那样小的地方我们躺下去都没有办法,只好将铺位让给别的朋友),她还是回到重庆。我的女儿就是在重庆宽仁医院出世的。我续写《寒夜》是在萧珊第二次去成都的时候,那些日子书印不出来,书没有人要,出版社里无事可做,有时我也为交通工具奔走,空下来便关在小房间里写文章,或者翻译王尔德的童话。
我写《寒夜》,可以说我在作品中生活,汪文宣仿佛就是与我们住在同样的大楼,走过同样的街道,听着同样的市声,接触同样的人物。银行、咖啡店、电影院、书店……我都熟悉。我每天总要在民国路一带来来去去走好几遍,边走边思索,我在回想八年中间的生活,然后又想起最近在我周围发生的事情。我感到了幻灭,我感到了寂寞。回到小屋里我像若干年前写《灭亡》那样借纸笔倾吐我的感情。汪文宣就这样在我的小说中活下去,他的妻子曾树生也出来了,他的母亲也出现了。我最初在曾树生的身上看见一位朋友太太的影子,后来我写下去就看到了更多的人,其中也有萧珊。所以我并不认为她不是好人,我去年写第四篇《回忆》时还说:“我同情她和同情她的丈夫一样。”
我写《寒夜》也和写《灭亡》一样,时写时辏事情多了,我就把小说放在一边。朗西有一个亲戚在上海办了一份《环球》画报,已经出了两三期,朗西回到上海便替画报组稿,要我为它写连载小说,我把现成的那一叠原稿交了给他。小说在画报上刊出了两次,画报就停刊了,我也没有再写下去。
直到这年六月我第二次回上海见到健吾,他提起我的小说,我把已写好的八章重读一遍,过几天给他送了去。《寒夜》这样就在八月份的《文艺复兴》二卷一期开始连载了。
《寒夜》在《文艺复兴》上一共刊出了六期,到一九四七年一月出版的二卷六期刊载完毕。我住在霞飞坊(淮海坊),刊物的助理编辑阿湛每个月到我家来取稿一次。最后的《尾声》是在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写成。一月份的刊物说是一月一日出版,其实脱期是经常的事。我并没有同时写别的作品,但是我在翻译薇娜·妃格念尔的回忆录《狱中二十年》。我还在文化生活出版社担任义务总编辑兼校对,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曾被当作资本家批斗过一次,就像我因为写过《家》给当作地主批斗过那样。我感到抱歉的是我的校对工作做得特别草率,在我看过校样的那些书中,人们发现不少的错字。
《寒夜》写一九四四年冬季到一九四五年年底一个重庆小职员的生活。那一段时期我在重庆,而且就生活在故事发生和发展的那个地区。后来我在上海续写小说,一拿起笔我也会进入《寒夜》里的世界,我生活在回忆里,仿佛在挖自己的心。我写小说是在战斗。我曾经想对我大哥和三哥有所帮助,可是大哥因破产后无法还债服毒自杀;三哥在上海患病无钱住院治疗,等到我四五年十一月赶回上海设法送他进医院,他已经垂危,分别五年后相处不到三个星期。他也患肺病,不过他大概死于身心衰竭,不像汪文宣死得那样痛苦。但是他在日军侵占“孤岛”后那几年集中营似的生活实在太苦了。没有能帮助他离开上海,我感到内疚。我们在成都老家时他的性格比我的坚强、乐观,后来离开四川,他念书比我有成绩。但是生活亏待了他,把他的锐气和豪气磨得干干净净。他去世时只有四十岁,是一个中学英文教员,不曾结过婚,也没有女朋友,只有不少的学生,还留下几本译稿。我葬了他又赶回重庆去,因为萧珊在那里等着孩子出世。
回到重庆我又度过多少的寒夜。摇晃的电石灯,凄凉的人影,街头的小摊,人们的诉苦……这一切在我的脑子里多么鲜明。小说《尾声》的最后一部分就是根据我当时的一篇散文改写的。小说的主要部分,小说的六分之五都是在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写成的。我的确有这样一种感觉:我钻进了小说里面生活下去,死去的亲人交替地来找我,我和他们混合在一起。汪文宣的思想,他看事物的眼光对我并不是陌生的,这里有我那几位亲友,也有我自己。汪文宣同他的妻子寂寞地打桥牌,就是在我同萧珊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写《寒夜》的时候我经常想:要不是我过去写了那一大堆小说,那么从桂林逃出来,到书店做个校对,万一原来患过的肺病复发,我一定会落到汪文宣的下常我还有一个朋友散文作家缪崇群,他出版过几个集子,长期患着肺病,那时期在官方书店正中书局工作,住在北碚,一九四五年一月病死在医院里,据说他生病躺在宿舍里连一口水也喝不到,在医院断气时也无人在常他也是一个汪文宣。我写汪文宣,绝不是揭发他的妻子,也不是揭发他的母亲。我对这三个主角全同情。要是换一个社会,换一个制度,他们会过得很好。使他们如此受苦的是那个不合理的旧社会制度。生活这样苦,环境这样坏,纠纷就多起来了。我写《寒夜》就是控诉旧社会,控诉旧制度。
这些年我常说,《寒夜》是一本悲观、绝望的小说。小说在《文艺复兴》上连载的时候,最后的一句是“夜的确太冷了”。后来出版单行本,我便在后面加上一句:“她需要温暖”。意义并未改变。其实说悲观绝望只是一个方面。我当时的想法自己并未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我虽然为我那种“忧郁感伤的调子”受够批评,自己也主动作过检讨,但是我发表《寒夜》明明是在宣判旧社会、旧制度的死刑。我指出蒋介石国民党的统治已经彻底溃烂,不能再继续下去。旧的灭亡,新的诞生;黑暗过去,黎明到来。奇怪的是只有在小说日文译本的书带上才有人指出这是一本充满希望的书。有一位西德女学生在研究我这本作品准备写论文,写信来问我:“从今天的立场来看你会不会把几个主角描写修改(比方汪文宣的性格不那么懦弱的,树生不那么严肃的,母亲不那么落后的)?”(原文)我想回答她:“我不打算修改。”过去我已经改了两次,就是在一九四七年排佣寒夜》单行本的时候和一九六○年编佣文集》最后两卷的时候。我本来想把《寒夜》和《憩园》、《第四病室》放在一起编成一集,但是在出版社担任编辑的朋友认为这样做,篇幅过多,不便装订,我才决定多编一册,将《寒夜》抽出,同正在写作中的《谈自己的创作》编在一起。因此第十四卷出版最迟,到一九六二年八月才印出来,印数不过几千册。那个时候文艺界的斗争很尖锐,又很复杂,我常常感觉到“拔白旗”的大棒一直在我背后高高举着,我不能说我不害怕,我有时也很小心,但是一旦动了感情,健忘病又会发作,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就是这样“出笼”的。
我为这篇发言在十年浩劫中吃够了苦头,自己也作过多次的检查。现在回想那篇发言的内容,不过是讲了一些寻常的话,不会比我在十四卷《文集》中所讲的超过多少。我在一九六○年写的《文集》第十三卷的《后记》中谈到《憩园》和《第四病室》(也附带谈到《寒夜》)时,就用了自我批评的调子。我甚至说:“有人批评我‘同情主人公,怜悯他们,为他们愤怒,可是并没有给这些受生活压迫走进了可怕的绝路的人指一条出路。没有一个主人公站起来为改造生活而斗争过’。我没法反驳他。”
我太小心谨慎了。为什么不能反驳呢?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法庭审判一个罪人,有人证物证,有受害者,有死尸,说明被告罪大恶极,最后判处死刑,难道这样审判并不合法,必须受害者出来把被告乱打一顿、痛骂一通或者向“青天大老爷”三呼万岁才算正确?我控诉旧社会,宣判旧制度的死刑,作为作家我有这个权利,也有责任。写《寒夜》时我就是这样想,也就是这样做的。我恨那个制度,蔑视那个制度。我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它一定要灭亡。有什么理由责备那些小人物不站起来“斗争”?我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是十分善良,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就愿意工作。然而汪文宣在当时那种政治的和社会的条件下,要活下去也不能够。
关于《寒夜》我不想再说什么,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了。我去年六月在北京开会,空闲时候重读了收在《文集》十四卷中的《寒夜》。我喜欢这本小说,我更喜欢收在《文集》里的这个修改本。我给憋得太难受了,我要讲一句真话:它不是悲观的书,它是一本希望的作品,黑暗消散不正是为了迎接黎明。《回忆》第四篇是在北京的招待所里写成的,文章中我曾提到“一九六○年尾在成都学道街一座小楼上修改这小说的情景”,那时的生活我不但没有忘记,而且对我显得十分亲切。由于朋友李宗林的安排,我得到特殊的照顾,一个人安静地住在那座小楼上写文章。我在那间阳光照得到的楼房里写了好几个短篇和一本成为废品的中篇小说。在那三个月的安适生活中,我也先后校改了三本小说的校样,最后一本便是《寒夜》。
校改《寒夜》时我的心并不平静。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我作为一个客人住在小楼上,不会缺少什么。但周围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例如挂在街上什么地方的“本日供应蔬菜”的牌子,我有时也看到,几次都是供应“凉粉”若干。有一天我刚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人拿着一个菜碗,里面盛了一块白凉粉,他对旁边一个熟人说:“就这样一点点。”
就在供应如此紧张的时候,我的表哥病倒了。这位表哥就是我一九三二年在《家庭的环境》中提到的“香表哥”,也就是《家》的十版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的收信人。我学英语,他是我的启蒙老师。在我一九二○年秋季考进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补习班以前,他给过我不少的帮助。可是后来在他困难的时期我却不能给他任何的支持。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我回成都,他在灌县都江堰工作,不曾见到他。一九六○年我再去成都,看望姑母,他刚刚退职回家,我们同到公园喝过茶。过了些时候我再去姑母家,表哥在生病,桌上放了满满一杯药汁。他的声音本来有点哑,这时厉害了些,他说医生讲他“肝火旺”,不要紧。后来我的侄儿告诉我,在医院遇见我表哥,怀疑表哥患肺结核,劝他住院治疗,他不愿意,而且住院也有困难。以后听说表哥住到城外他儿子的宿舍里去了,我让我一个侄女去看过他。病象越来越显著,又得不到营养品,他儿子设法买一点罐头,说是他想吃面,我叫侄女骑车送些挂面去。没有交通工具,我说要去看他,却又怕麻烦,一天推一天。听说他很痛苦,声音全哑了,和汪文宣病得一样,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闭上了眼睛。有一天我一个堂兄弟来告诉我,表哥死了,已经火化了。没有葬仪,没有追悼会,那个时候人们只能够这样简单地告别死者。可是我永远失去了同表哥见面的机会。只有在知道他的遗体火化之后,我才感觉到有许多话要对他说。说什么呢?对大哥和香表哥,我有多少的感激和歉意埃没有他们,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能够像今天这样地活下去吗?
堂兄弟还对我说,他去看过姑母,姑母很气愤,她感到不公平。她一生吃够了苦,过了八十岁,还看见儿子这样悲惨地死去,她想不通。堂兄弟还说,表哥的退职费只花去一小部分,火葬也花不了什么钱。表哥死后我没有敢去看姑母,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我不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