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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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入蜀前,愚兄还担心忧虑过,现在好啦,请转告愚兄对府主的谢忱。”
“不必言谢。”
可以说,柳仲郢对他的器重、信任和关怀程度,比起郑亚、卢弘正,殆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李商隐郁积心头的丧妻哀伤、别离儿女的愁绪和仕途失意的悲愤,有所平复。
这时与东川毗连的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辖境发生一桩刑事案件。一个名叫姚熊的人,跟另一名叫阿安的人发生殴斗。阿安性急,朝中又有靠山支持,不等节镇审问判决,就直接向御史台控告姚熊。
朝廷对这案件十分重视,特下诏让东川节度使派人赴成都,帮助会审。
柳仲郢考虑到李商隐和西川节度使杜悰是表兄弟,有些关系便于协调处理,就派他前往成都会审。
李商隐大中五年十一月出发,岁暮抵达成都。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所以把事情弄得复杂化,责任在杜悰的昏聩无能和懒惰。他来到西川后,就没断过狱、审问过案件。有许多人,无论是犯罪还是无辜,一律囚系牢中,任其饿死腐烂。
他是个典型的尸位素餐的封建官僚。
姚熊和阿安一起被抓进大牢,一关就是半年,阿安家中老母八十八岁,而小儿却一岁,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照料,他怎么能在大牢里混日子呢?托人多次向杜悰求情行贿,都因杜悰不稀罕那么一点银两而不加理睬。
杜悰这个秃角犀庸俗愚蠢,却自视极高,并没有看得起这个瘦骨嶙峋的表弟,但因有朝命,并有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推荐信,不敢怠慢,为李商隐举行规模颇大的欢迎宴会,还把他的妻子歧阳公主叫出来作陪。
大概多喝了几杯酒,李商隐非常激动、兴奋,当场吟咏《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因为杜悰于会昌初年,曾诏拜检校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杜悰听得如此宏丽、如此激昂地歌颂杜氏祖德,称扬杜氏文才武略并茂,而对自己也极尽赞美,说自己才气超异,立身惟在“济世”安人,不愿崇尚武功,身为将帅,却风流儒雅。他非常高兴,站起来连连催李商隐饮酒,不管他身体是否承受得了酒力。
李商隐本意在诗的后部分“有客趋高义,于今滞下卿”抒发自己屈沉下僚的不满;“悼亡潘岳重,树立马迁轻。陇鸟悲丹嘴,湘兰怨紫茎”,诉说自己悼念亡妻之苦,平生宏志又不为人所推重,自伤怀才不遇;“弱植叨华族,衰门倚外兄。欲陈劳者曲,未唱泪先横”,希望表兄杜悰能够提携推引。
然而,这个秃角犀并没有注意诗的这部分,或者是知之不理,这使李商隐感到迷茫,大概自己赞扬杜门祖德和夸颂他的政绩,说得太多,使自己的愿望被淹没?
李商隐喝了两杯酒,愈加兴奋,站起来又献诗一首,道:
“‘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伏蒙仁恩,府赐披览,奖踰其实,情溢于辞,顾惟疏芜,昌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献上,亦诗人咏叹不足之义也,’
以上所言,权作诗题吧!”
杜悰神采飞扬地拍掌道:“贤弟,诗写得真好!对我杜门的称扬,写得极妙极妙。我杜氏一门个个文才武略,为李唐江山社稷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贡献,理当得到皇上的圣宠!贤弟在诗中多写一些,让读你诗的人,都知道我杜门的功绩。”
李商隐听他这么一说,把自己原来的思路顿时打乱,心中不太情愿,但是,表兄当众这么一讲,自己不这样做,不多称扬他杜门文才武略,岂不卷了他的面子?李商隐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重新调整思路,无可奈何地按照前首诗的路子,又吟咏一首。
这两首四十韵五言诗的思路结构基本相同。用了大量篇幅,大量笔墨歌颂杜氏,赞扬秃角犀,几近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表兄引荐,“感激淮山馆,优游碣石宫。待公三入相,不祚始无穷。”
杜悰完全明白表弟谦卑恳求的目的,但他是个不愿意帮助别人之人,尤其对这样才华横溢的表弟,是万万不可荐引的。假如引荐他入朝做了宰相,那么自己怎么办?还能“三入相”吗?他皱起眉头,转而言他,不再理睬这个傻乎乎的表弟了。
三
李商隐很快把阿安和姚熊殴斗案处理妥当,两个仇人高高兴兴地都出了大牢,都很感激东川节度判官的明察。
公事办完,他游览凭吊了武侯庙,作了一首五言排律《武侯庙古柏》,表达了对诸葛武侯的崇敬。他还去了浣花溪,瞻仰了大诗人杜甫故居,写了一首题为《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对杜甫落魄潦倒生涯,寄寓了无尽感慨。
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春,李商隐由成都回到梓州。四月,杜悰迁淮南节度使,白敏中离开朝廷,出任西川节度使。
当杜悰离蜀路过东川时,柳仲郢又派李商隐前往送行。
杜悰离开成都,由水路沿沱江而下长江。李商隐由梓州沿涪江而下长江。两个人在巴县界首地方相遇,李商隐代表柳仲郢节度使为杜悰饯行。
巴县因巴江而得名。巴江曲折迂回如“巴”字,故名巴江。江岸绿柳垂江,一片滴翠。江风徐徐,清舒宜人。
杜悰对表弟的请托荐引,不置可否,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使李商隐再度萌生恳求之意。宴饮中,又作一首题为《巴江柳》即景抒情五言绝句,诗云: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鸾殿,移阴入绮窗。
杜悰以为表弟又要赞颂杜门祖德和夸奖自己政绩,心里非常自得,侧耳倾听着。去年表弟的两首四十韵五言长诗,杜悰悄悄派人送到京师,在京城广泛散播,希望传到宫中,希望圣上能够御览,则第三次赴京入相就大大有希望。
但是,这四句诗,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却要把柳荫移入金鸾殿上,异想天开!杜悰颇为不悦,道:
“表弟,就这么四句呀?写得太少啦!没意思。比去年的四十韵五言诗,差远啦!柳荫还能随便移动吗?不合情理,错啦,错啦!”
“表兄,这两句,小弟是用了典故。”
“还有典故?真看不出来。”
李商隐苦笑了,解释道:“小弟是用南朝张绪的故实。他曾把巴江柳带回江南栽种,后来刘悛也从蜀中带回数株垂柳,献给齐武帝萧赜,栽植在太昌灵和殿前。武帝看着柳枝甚长,状如丝缕,赏玩忘返,赞道,‘这杨柳风流可爱,像张绪当年栽植的巴江柳。’”
“哟!看看你也不嫌麻烦,这么两句诗,用什么典故呀!
绕来绕去,不就是这么棵破柳树吗?真没意思。”
李商隐见表兄依然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叹了口气,欲说犹罢,最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
“实话对表兄明白地说吧,小弟就是想请表兄……”
“嗨!不要解释了。你们这些人呐,唉!书读多了,越发糊涂。以后你要少读书,多向表兄我学着点。你看我吧,从来不读书,小时候读的那点书,早忘光了,可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而来。你能做得到吗?连一首小诗,你都没写明白,还能做官吗?好啦,你别讲了。我也不愿意听!”
李商隐憋了一肚子气。他看不懂诗,就指责别人没写明白。他不读书,愚蠢至极,还有脸指责读书人越读越糊涂,真是颠倒黑白。
表兄不愿意听解释,表弟也不愿意再解释什么了。李商隐彻底失望,扫兴而归。回到梓州,虽然经常参加府主和幕僚们的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吟花赏月,但是思念亡妻和儿女之愁苦,又油然而生,常常被病魔纠缠着,不得宁静。
柳仲郢是位善解人意的人,对他的这种悲惨遭遇,亡妻之痛,深表同情。在一次宴游,他突然指着一位歌妓,笑道:
“义山贤侄,她叫张懿仙,色艺双绝,是个好姑娘,让她来侍候你好啦。”
李商隐仔细端量那姑娘,果然美艳鲜丽,浑身充满青春朝气,极富性感。可是想到亡妻那倩秀身影,不由得把目光移开。
“义山贤侄,你这样痛苦,这样折磨自己,怎么成呢?当初催你来东川梓州,就是想让你换个环境,使你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身边有个姑娘,你是否……”
“不。府主大人,请您原谅商隐。商隐实难接受大人的盛情美意。商隐虽然写了不少浓情艳意诗,那不过是‘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而已,却很少涉足风流韵事。尤其与王氏婚后,商隐绝对没有染指过其他任何女子,今后也不可能有任何女子走进商隐的生活。”
柳仲郢肃然而生敬意,身处腐糜环境,妓女、歌妓随处皆有,他却一尘不染,实为难得,刚要称赞几句,只见李商隐吟道:
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
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
吟罢,李商隐见众人不解其意,忙注释道:
“诗的题目为《李夫人》。李夫人是汉武帝刘彻的侍姬,‘妙丽善舞’,少而早卒。武帝怜悯她,画她的像悬挂在甘泉宫。这首诗,是借古喻今,表面咏史,实际上是表达商隐的心迹。首二句,是说武帝和李夫人双方有情有意,才结合成至死不忘的一对情侣,而自己与张懿仙姑娘彼此毫无情愫可言。所以下面两句,用‘白茅人’喻府主,‘月’喻亡妻王氏,‘星’喻张姑娘。就是说,自己对府主的好意,没能接受很惭愧,因为娇妻虽殁,其他人是代替不了的。”
“商隐贤侄,休要过意不去,此事是勉强不得的。”
李商隐在东川被思乡和悼亡所笼罩,心情抑郁,常常卧病。
为了排遣愁郁哀伤,他开始笃信佛家禅理,跟僧人交往甚密。在整理编辑自己文集《樊南乙集》后,写了一篇序,云:
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他还捐资修建佛寺,自愿整理佛经。
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东”,晚年崇佛。他把道佛融而为一,兼收并蓄,希望自己沉浸虚无,遁入释道,摆脱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苦闷、身体上的病魔纠缠,把悼亡、思乡和慨叹愤激写进许多诗中。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岁末,柳仲郢镇东川五年后,被朝廷内调为吏部侍郎,梓州幕府行将解散。幕僚们不仅留恋府主的宽容大度,而且还恋恋当地乐籍中的歌妓,分别之际,别有一番滋味。
李商隐心中只有亡妻和寄养在京的儿女们,想到回京与儿女亲人团聚,一阵喜悦,一阵激动,因而张口吟咏《梓州罢吟寄同舍》七律一言,诗云: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诗的前四句,是写梓州幕府罢后,同僚眷恋官妓情形,商隐以此为戏。后四句,是诗人自抒情怀。“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可以说,是商隐五年东川幕府生活的概括。
在东川,他确实写了不少“楚雨含情”的艳情诗。李商隐深怕别人误会自己也与那些幕僚们一样,迷恋歌妓和官妓,于是郑重声明,“皆有托”!即假艳寓慨,借芳草美人以曲传身世之感和怀才不遇之慨。
当然,诗人并不知道这一“声明”,导致后人对自己的所有艳情诗与《无题》诗的理解,更加复杂化,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四
李商隐随同柳仲郢离开梓州,走陆路,经兴元西南的金牛驿,直入京都长安。这时已是大中十年春天了。
柳仲郢在赴京途中,因未及时上书谢恩,朝命改任兵部侍郎。
李商隐到了京都,便迫不及待地赶到连襟兼同年韩畏之家,和儿女们幸福地团聚。
韩畏之在朝已出任虞部郎中。李商隐看到同年温暖安定,融融欢乐的家庭,又勾起对亡妻的怀念。
温庭筠不知从何处得知李商隐已回到长安,住在韩家,匆匆闯了进来。
这位温钟馗,亦然未改旧习,穿着随便,不拘小节,进屋抱拳施礼,抓住李商隐的手,哽咽道:
“义山啊!你去东川,一走就是五年,为什么不给她写一封信?让她望眼欲穿,含恨而去呀!”
李商隐大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说谁含恨而死?”
温庭筠不语,大声痛哭着,像个孩子。
难道是女道姑宋华阳?这多年,已经没有往来,她怎么会盼望自己的信呢?难道是柳枝姑娘?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