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无尽-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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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似以陈修园四十八种为主,从《黄帝内经》以至张仲景《伤寒》、《金匮》各书均在其中。我初以为中西医既同以人身疾病为研究对象,当不难沟通,后乃知其不然。中西两方思想根本不同,在某些末节上虽可互有所取,终不能融合为一。其后既然放弃出家之想,医学遂亦置而不谈。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6节 我的自学小史:父亲的信任
十四、父亲对我信任且放任
此节的最好参考资料是我所为《思亲记》一文(见先公遗书卷首)。吾父对我的教育既经叙述在第二节,今此节不外继续前文。其许多事实则具备于《思亲记》所记之中,兹分别概述如下:父亲之信任于我,是由于我少年时一些思想行径很合父意,很邀嘉赏而来。例如我极关心国家大局,平素看轻书本学问而有志事功,爱读梁任公的《新民丛报》、《德育鉴》、《国风报》等书报,写作日记,勉励自己。这既有些像父亲年轻时所为,亦且正和当时父亲的心理相合。每于晚饭后谈论时事,我颇能得父亲的喜欢。又如父亲向来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担当,郭嵩焘识见不同于流俗,而我在读到《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牍》时,正好特别重视这两个人。这都是我十四五岁以至十九岁时的事情,后来就不同了。说到父亲对我的放任,正是由于我的思想行动很不合父亲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于我,但不加干涉,让我自己回心转意。我不改变,仍然听任我所为,这便是放任了。不合父意的思想行动是哪些呢?正如《思亲记》原文说的——自(民国)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
实则时间上非始自民国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时,我参加革命行动,父亲就明示不同意了,却不加禁止。革命之后,国会开会,党派竞争颇多丑剧,父亲深为不满,而我迷信西方政制,以为势所难免,事事为之辩护。虽然父子好谈时事一如既往,而争论剧烈,大伤父心。——此是一方面。再一方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读佛典,志在出家为僧,父亲当然大为不悦。但我购读佛书,从来不加禁阻。我中学毕业后,不愿升学,以至我不结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只是让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这种宽放态度,我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时,我今天感到父亲这样态度对我的成就很大,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种很好的教育。不过我当时行事亦自委婉,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离开父亲到达西安时方才实行。所惜我终违父意,父在世之时坚不结婚;其后我结婚则父逝既三年矣。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7节 我的自学小史:倾慕
十五、当年倾慕的几个人物
吾父放任我之所为,一不加禁,盖相信我是有志向上的人,非趋向下流,听其自己转变为宜。就在此放任之中,我得到机会大走自学之路,没有落于被动地受教育地步。大约从十四五岁到十八九岁一阶段,我心目中有几个倾慕钦佩的人物,分述如下:梁任公先生当然是头一个。我从壬寅、癸卯、甲辰(1902年—1904年)三整年的《新民丛报》学到很多很多知识,激发了志气,受影响极大。我曾写有纪念先生一文,可参看。文中亦指出了他的缺点。当年钦仰的人物,后来不满意,盖非独于任公先生为然。再就是先舅氏张镕西先生耀曾,为我年十四五之时所敬服之人。镕舅于母极孝,俗有“家贫出孝子”之说,确是有理。他母亲是吾父表姐,故尔他于吾父亦称舅父,且奉吾父为师。他在民国初年政治中,不唯在其本党(同盟会、国民党)得到群情推重信服,而且深为异党所爱重。我在政协《文史资料选辑》中写有一文可参看。惜他局限于资产阶级的政治思想,未能适应社会主义新潮流。再就是章太炎先生(炳麟)的文章,曾经极为我所爱读。且惊服其学问之渊深。我搞的《晚周汉魏文钞》,就是受他文章的影响。那时我正在倾心学佛,亦相信了他的佛学。后来方晓得他于佛法竟是外行。再就是章行严先生(士钊)在我精神上的影响关系,说起来话很长。我自幼喜看报纸。十四岁入中学后,学校阅览室所备京外报纸颇多,我非止看新闻,亦且细看长篇论文。当时北京有一家《帝国日报》常见有署名“秋桐”的文章,讨论宪政制度,例如国会宜用一院制抑二院制的问题等等。笔者似在欧洲,有时兼写有《欧游通讯》刊出,均为我所爱读。后来上海《民立报》常见署名“行严”的论文,提倡讲逻辑。我从笔调上判断其和“秋桐”是一个人的不同笔名,又在梁任公主编的《国风报》(一种期刊,出版于日本东京)上见有署名“民质”的一篇论翻译名词的文章,虽内容与前所见者不相涉,但我又断定必为同一个人。此时始终不知道其真姓名为谁。
后来访知其真姓名为章士钊,我所判断不同笔名实为一个人者果然不差。清廷退位后,孙中山以临时总统让位于袁世凯,但党(同盟会)内决议定都南京,要袁南下就职,《民立报》原为党的机关报,而章先生主持笔政,却发表其定都北京之主张。党内为之哗然,又因章先生本非同盟会会员,群指目为报社内奸。于是章先生乃不得不退出《民立报》,自己创办一周刊标名《独立周报》,发抒个人言论。其发刊词表明自己从来独立不倚independent的性格,又于篇末附有寄杨怀中先生(昌济)长达一二千字的书信。书信内容说他自己虽同孙(中山)、黄(克强)一道奔走革命,却不加入同盟会之事实经过(似是因加入同盟会必誓言忠于孙公并捺手指印模,而他不肯行之)。当时他所兄事的章太炎、张溥泉两位,曾强他参加,至于把他关锁在房间内,如不同意参加便不放出(按此时他年龄似尚不足二十岁),而他终不同意。知此事者不多,怀中先生却知道,可以作证。《独立周报》发刊,我曾订阅,对于行严先生这种性格非常喜欢。彼此精神上,实有契合,不徒在文章之末。其后,章先生在日本出版《甲寅》杂志,我于阅读之余,开始与他通信,曾得答书不少,皆保存之,可惜今尽失去。其时正当孙黄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图谋帝制,人心苦闷,《甲寅》论著传诵国内,极负盛名。不久章先生参预西南倒袁之役,担任军务院秘书长。袁倒黎继,因军务院撤销问题,先生来北京接洽结束事务,我们始得见面。但一见之后,即有令我失望之感。我以为当国家多难之秋,民生憔悴之极,有心人必应刻苦自励,而先生顾以多才而多欲,非能为大局负责之人矣。其后细行不检,嫖、赌、吸鸦片无所不为,尤觉可惜。然其个性甚强,时有节概可见,九十高龄犹勤著述(我亲见之),自不可及。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8节 我的自学小史:进步原理
十六、思想进步的原理
思想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但有而等于没有的,殆居大多数。这就是在他头脑中杂乱无章,人云亦云,对于不同的观点意见,他都点头称是。思想或云一种道理,原是对于问题的解答。他之没有思想正为其没有问题。反之,人之所以有学问,恰为他善于发现问题,任何微细不同的意见观点,他都能觉察出来,认真追求,不忽略过去。问题是根苗,大学问像是一棵大树,从根苗上发展长大起来;而环境见闻(读书在其内)、生活实践,则是它的滋养资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统。思想进步的原理,一言总括之,就是如此。往年曾有《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一篇讲演词(见于商务馆出版的《漱溟卅后文录》),又旧著《中国文化要义》书前有一篇《自序》均可资参看。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9节 我的自学小史:东西文化
十七、东西文化问题
我既从青年时便体认人生唯是苦,觉得佛家出世最合我意,茹素不婚,勤求佛典,有志学佛,不料竟以《究元决疑论》一篇胡说瞎论引起蔡元培先生注意,受聘担任北大印度哲学讲席。这恰值新思潮(“五四”运动)发动前夕。当时的新思潮是既倡导西欧近代思潮(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又同时引入各种社会主义学说的。我自己虽然对新思潮莫逆于心,而环境气氛却对我这讲东方古哲之学的无形中有很大压力。就是在这压力下产生出来我《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这书内容主要是把西洋、中国、印度不相同的三大文化体系各予以人类文化发展史上适当的位置,解决了东西文化问题。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20节 我的自学小史:回到世间
1920年前后任教于北大时留影
十八、回到世间来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在人生思想上归结到中国儒家的人生,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这是我青年以来的一大思想转变。当初归心佛法,由于认定人生唯是苦(佛说四谛法:苦、集、灭、道。),一旦发现儒书《论语》开头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直看下去,全书不见一苦字,而乐字却出现了好多好多,不能不引起我极大注意。在《论语》书中与乐字相对待的是一个忧字。然而说“仁者不忧”,孔子自言“乐以忘忧”,其充满乐观气氛极其明白;是何为而然?经过细心思考反省,就修正了自己一向的片面看法。此即写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由来,亦就伏下了自己放弃出家之念,而有回到世间来的动念。动念回到世间来,虽说触发于一时,而却是早有其酝酿在的。这就是被误拉进北京大学讲什么哲学,参入知识分子一堆,不免引起好名好胜之心。好名好胜之心发乎身体,而身体则天然有男女之欲。但我既蓄志出家为僧,不许可婚娶,只有自己抑制遏止其欲念。自己精神上就这样时时在矛盾斗争中。矛盾斗争不会长久相持不决,逢到机会终于触发了放弃一向要出家的决心。机会是在1920年春初,我应少年中国学会邀请作宗教问题讲演后,在家补写其讲词。此原为一轻易事,乃不料下笔总不如意,写不数行,涂改满纸,思路窘涩,头脑紊乱,自己不禁诧讶,掷笔叹息。既静心一时,随手取《明儒学案》翻阅之。其中泰州王心斋一派素所熟悉,此时于东崖语录中忽看到“百虑交锢,血气靡宁”八个字蓦地心惊:这不是恰在对我说话吗?这不是恰在指斥现时的我吗?顿时头皮冒汗,默然有省。遂由此决然放弃出家之念。是年暑假应邀在济南讲演《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题,回京写定付印出版,冬十一月尾结婚。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21节 自述
我的自学小史上,正映出了五十年来之社会变动,时代问题。倘若以我的自述为中心线索,而写出国最近五十年变迁,可能是很生动亲切的一部好史料。
就以人生问题只烦闷不解,令我不知不觉走向哲学,出入乎百家。然一旦于人生道理有所会,则亦不复多求。假如视哲学为人人应该懂得的一点学问,则我正是这样懂得一点而已。
人之所以有学问,恰为他善于发现问题,任何微细不同的意见观点,他都能觉察出来,认真追求,不忽略过去。问题是根苗,大学问像是一棵大树,从根苗上发展长大起来;而环境见闻(读书在其内)、生活实践,则是它的滋养资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统。
我实在没有旁的,我只是好发生问题?D?D尤其易从实际人事上感触发生问题。有问题,就要用心思;用心思,就有自己的主见;有主见,就从而有行动发出来。外人看我像是在谈学问,其实我不过好用心思来解决我的问题而已,志不在学问也。
1938年我访问延安。……曾与毛主席会见八次,其中两次作竟夜谈。关于对就中国的认识,意见不同,多有争论。但他从敌友我力量对比、强若转化、战争性质等分析入手,说明中国必胜、日本必败问题,令我非常佩服。
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2节 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1)
近著《人心与人生》于第七章中曾自述其对人类心理之认识前后转变不同,因亦言及其人生思想尝有三期之不同:(1)近代西洋功利主义思想,(2)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3)中国古时的儒家思想,顾未遑道其间转变由来。兹用申述其概略如次。
一、第一期思想与近代西洋功